明月當(dāng)空,夜涼如水。
行色匆匆的程湘鎖好自行車,踏著月色,快步走進一幢五層高的居民樓里,打開了501室的大門——這兒是她姨媽家。
程湘幼年喪父,她哥哥和她媽媽也相繼橫死,身無長物的她和她妹妹一起,十多年了,一直在她姨媽家蹭住。
程湘深知,自己虧欠姨媽一家良多,自己的存在給他們家?guī)砹酥T多困擾。
奈何自己和妹妹的身份都見不得光,且不說自己那點兒破工資根本不夠租房,就是夠,也很難找到安全可靠的房源,只好一直賴在姨媽家不挪窩。
這回還是程湘的老板無意間得知了程湘的難處,恰好他剛盤下的店面后頭又有一間空房,這才極力勸說程湘搬去那兒住。
程湘考慮了片刻,便接受了老板的好意,并在他的再三催促下,連夜趕回來收拾東西。
她姨媽家是三室一廳兩衛(wèi),九十年代末,對于大多數(shù)人家來說,兩個衛(wèi)生間太過奢侈,一般只保留一個,另一個改作他用。
程湘姐妹的房間就是用主臥衛(wèi)生間改造而成的,位于角落,陰暗逼仄,放上簡易的單人床和書桌椅后,連轉(zhuǎn)個身都困難。
如此狹小的房間,里面自然放不下太多東西,不到半個小時,程湘就把房間拾掇得干干凈凈。
程湘關(guān)上了房間里的燈,正當(dāng)她要打開房門時,外面?zhèn)鱽怼芭椤钡囊宦暰揄?,緊接著隔壁那間閑置已久的主臥里傳來了說話聲。
雖說隔著一堵墻,程湘聽不太清隔壁的人在說些什么,可她大致能夠分辯出說話的都有誰——分別是她姨媽、她姨父以及……她表姐。
咦,表姐的婆家離這兒好幾十里地,大晚上的,她怎么回來了?
程湘正納悶?zāi)?,就聽到隔壁爆出了驚天動地的怒罵聲:“你還不承認?你敢不承認?要不是你這個老不修,強斌他會走上邪路嗎?都是你的錯!是你,害了我兒一生?。 ?p> 罵人的是程湘的姨媽程文如,聽了這話,程湘頓時心頭一緊。
她姨媽得高血壓好幾年了,醫(yī)生再三囑咐不能動氣,不能動氣。這會兒居然發(fā)了這么大的火,這還了得?得趕緊去勸勸才行。
房門剛打開,程湘都還不曾來得及走出去,慷慨激昂的怒罵聲再度響起。
這回開口的是程湘的姨父袁來慶:“我的錯?哈哈,臭娘們,你倒會惡人先告狀!要不是你弄死了涴涴,又不肯多給強斌些錢零花,害得強斌憋得難受,他能出去打野食,能鬧出人命來……”
后面袁來慶都說了些什么,程湘已經(jīng)完全聽不進去了。
事實上,當(dāng)袁來慶說出“弄死了涴涴”這幾個字之后,她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堪堪扶住了門框,這才不至于當(dāng)場癱倒。
袁來慶口中的“涴涴”全名楊程涴,她是程湘的妹妹。盡管是同母異父,隔了一層,卻是程湘在這世上最后的至親。
十四年前,年僅十二歲的楊程涴,不知為何,忽然有一天就精神失常了。
當(dāng)時程湘不過十七歲,靠她打零工賺來的三瓜兩棗,別說治病了,就連保障姐妹倆的基本生活都困難。
艱難時刻,還是程文如伸出了援手,將姐妹倆接回了家中撫養(yǎng),并不定期地帶著楊程涴前去省城看病。
程湘一直相信,在姨媽的幫助下,她的涴涴,總有一天能夠重拾健康,直到……那一天。
去年深秋的某個清晨,程湘上完夜班回家,聽說了一個令她悲痛欲絕的噩耗——她的涴涴,夜半時分偷偷跑出了門,不知怎的,失足落水,溺水而亡。
看到楊程涴那有些變形的尸身,程湘承受不住打擊,足足昏迷了三天才醒。
醒來之后,楊程涴已經(jīng)被裝入了小小的骨灰盒,長眠于地下。可程湘始終難以釋懷,前后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逐漸從失去至親的悲痛中走了出來。
然而,現(xiàn)在袁來慶居然親口說出,她的涴涴并非意外身亡,而是被程文如害死的,這是多么可怕的事實?。?p> 更可怕的是,程文如,她最最最敬愛的嫡親姨媽,居然沒有予以否認!
程湘咬牙又咬牙,直到咬碎了后槽牙,這才從不可言喻的驚懼中恢復(fù)了理智。
冷靜下來的她竭力捂住嘴巴,重新合上房門,悄悄伏在門邊,凝神細聽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
袁來慶和程文如相互指責(zé)了足足有一刻鐘,后來還是他們的女兒袁日欣再三勸說,這才住口不罵。
盡管這一刻鐘里,這公母倆多是在拿對方的十八代女性祖宗說事兒,并沒有說出太多實質(zhì)性內(nèi)容,可程湘還是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極為殘忍的真相。
程湘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木制門框中,十根手指全部沁出了血水,都說十指連心,她卻絲毫不覺。
原因無他,此時此刻,她的心中已經(jīng)被無邊無際的怒火填滿。
無法原諒!
卑鄙齷齪的袁家人固然無法原諒,可程湘更加無法原諒的是她自己。
是她,有負重托,辜負了媽媽的臨終囑咐,讓年幼的妹妹遭受了無法承受的摧殘;是她,有眼無珠,錯將豺狼當(dāng)做是好人,讓柔弱的妹妹身陷狼窩十幾載飽受欺凌;是她,所托非人,親手將妹妹托付給了殺人兇手,致使正當(dāng)年華的妹妹死于非命。
程湘急怒攻心,迅速將手伸進了背在身上的挎包里——九十年代末,這座小城的治安并不太好,上了多年長夜班的程湘曾不止一次被小混混攔過,出于安全考慮,她常年在包里藏了一把極為鋒利的匕首——取出匕首之后,一把拉開房門,就要沖入隔壁房間,讓袁家人血債血償。
走出房間,她才發(fā)現(xiàn),隔壁房間的房門只是虛掩著,那屋里亮著日光燈,燈光透過門縫傾瀉出來,映得門外一片慘白。
當(dāng)程湘的腳踏上了那一片慘白,那一剎那,莫名的,她徹底冷靜了下來。
屋里有袁家一家三口,那對卑鄙無恥的公母當(dāng)然該殺,不僅如此,他們的女兒也不無辜,助紂為虐的她也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可該死的有三個,自己卻只有一個人。
即便她有匕首,即便她抱著必死的決心要與他們同歸于盡,但以她一己之力,很難弄死他們仨不說,反而極有可能會被他們仨反殺。
死,她不怕,怕就怕她死之后,再也沒有人能為涴涴報仇了。還有哥哥,她要是不在了,誰還能讓蒙冤而死的他沉冤得雪呢?
此事不得魯莽,必須從長計議。
思及至此,程湘悄步退回了小房間,輕輕合上了房門。
通過剛才的對話,程湘得知,袁日欣的丈夫正在趕來的路上,倘若直接出門,極有可能會被他撞上,安全起見,她決定等所有的人都睡下了再行離開。
畢竟,此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半,就算他們再怎么救人心切,那公母倆年事已高,決計撐不了太久的。
沒過多久,袁家的大門再次響起,片刻之后,隔壁房間里再度傳來激烈的爭執(zhí)聲。
“什么叫做‘你也愛莫能助’?誰不知道你婆家有財有勢,娘家更是權(quán)勢滔天,我家強斌的性命,對于你來說,還不是抬頭手指頭的事兒?”年過六旬的程文如中氣十足地怒吼。
“袁強斌膽子忒肥,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奸犯科。這倒還罷了,居然蠢到被人捉了個現(xiàn)行。你倒是說說看,他作死到這個地步,讓我怎么救?”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響起。
程湘聞言,心頭一緊:那女人是誰?聽這話音,應(yīng)當(dāng)是袁家找來的幫兇。又多了一人,貌似還很有背景,如此一來,她報仇的路越發(fā)艱辛了。
程湘越發(fā)謹慎,竭盡全力聽清每一個字。
“這么說,你是不打算伸手了?程湘啊程湘……”程文如桀桀笑道,“呸呸,我怎么也喊你程湘了呢?別人那是不知道,這么喊倒還說得過去,我對你那叫一個知根知底,明知你偷了正主兒的身份,還這么喊……”
“夠了!”那女人一聲斷喝。
程湘的心中再度掀起了驚濤駭浪:怎么?那女人也叫做程湘,莫非她和自己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
不知是否是錯覺,程湘隱隱覺得,那女人的聲音似曾相識,應(yīng)當(dāng)是在哪兒聽過,可一時之間,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程湘正待細聽,卻聽那女人連說了三聲“好”,緊接著就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以及大門再度開關(guān)的巨大響聲。
自此以后,方才還喧騰不已的袁家徹底安靜了下來。
他們這是都走了嗎?
出于謹慎,程湘又等了約有一刻鐘,確認外面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直奔客廳茶幾上擺著的電話而去。
程湘深知,隨著妹妹尸身的灰飛煙滅,所有有效證據(jù)幾乎都不復(fù)存在,光憑自己的一面之詞,很難讓袁家人伏法。
即便如此,程湘還是決定報警,希望警方能夠快速到場。
原因無他,哪怕袁家現(xiàn)下無人,可她還是感到了巨大的危機感,冥冥之中,她覺得報警是自己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您好,這里是陳川市110指揮中心……”
電話剛剛接通,程湘還沒來得及開口,她便覺得背心劇痛,低頭一看,她的左胸上透出了一截刀尖。
程湘瞬間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軟軟地伏在了地上,倒在了血泊之中。
彌留之際,她聽到程文如極為得意地說:“還是我機警,看到了小賤人停在樓下的破自行車,覺得不對勁兒,領(lǐng)你們上來看了看。否則的話,今天的話要是傳出去,咱們誰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程湘悄悄抽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也不知瀕死的她哪兒來的力氣,反身一躍,徑直撲向了兀自口沫橫飛的程文如,長達15cm的刀身瞬間沒入了這個女人的心口,聒噪的言語戛然而止。
程文如——這個親手殺死楊程涴的兇手——甚至先于程湘一步,死的不能再死了。
可惜啊,只殺了一個,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心有不甘的程湘輕聲呢喃,含恨而終。
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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