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宜和居的二樓，幾乎是在樹妖倒下的那一刻，一個滿身血跡的男人從窗口躍進。他的動作格外敏捷，黑色的寬大斗篷將他完完全全籠罩在黑暗之中，可眼神卻一刻也沒有離開床上躺著的人，像是在確認她的情況，看到她毫發(fā)無損之后才舒了一口氣，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慢慢走近清梔。
床上的少女依舊保持側(cè)臥的姿勢，倒真是一副久睡不醒的模樣。
“梔兒，樹妖被山神夫人殺了，”隱藏在黑袍下的聲音嘶啞低沉，像是指甲劃在石頭上的聲音，令人心里格外不適，“咱們在這里的日子不多了，你可要快快醒過來啊?！?p> 袍子里伸出來一只手握住她的，那手蒼老無比，可又像是燙傷后留下的疤痕，紋路蜿蜒著一路爬上手臂，猙獰不堪。
躲在門后的老妖不動聲色地退出去，急匆匆地奔往素府，卻在半路碰見了納溪和流鶯。
流鶯雖為納溪夫人，但卻是一只正兒八經(jīng)的妖，礙著原身是只螢火蟲，身姿也是常年不變的孩童模樣，。上神娶妖這事兒當(dāng)年在四海八荒可是鬧得沸沸揚揚，況且納溪千百年來不曾有過一個緋色傳聞，老妖一眼瞧過去心里便有了數(shù)，恭敬地行了個禮。
“你就是楓樹妖族里的老人？”流鶯問。
“是。”
“楓樹妖已經(jīng)死了，你來找我們做什么？”納溪收了手里的劍，掏出手帕，仔細為流鶯拭去臉上的血污。
老妖被這舉動激了一下，扭開老臉，道，“有個穿著黑袍的人來了，去二樓看那女子?！?p> “是人是妖？”
一個冷冽的聲音傳過來，流鶯抬眼，看見墨棐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旁，臉色依舊蒼白，但是眼睛已經(jīng)染上了猩紅色，連身后的九條尾巴都顯出來，滿身的殺氣。
納溪不急不緩的為她擦拭完臉上的污漬，才抬起頭來，“若是妖，流鶯早該察覺到了。”
墨棐默然，樹妖雖死，但他總感覺這鎮(zhèn)子上的死氣不自然。
他們?nèi)齻€跟著老妖躍進了死氣結(jié)起來的濃霧里，越往深處走，死氣就越發(fā)濃郁起來。忽地，流鶯看向某一處倒吸了一口冷氣，問身邊的納溪，“今夜可有亡魂被放出來？”
納溪想了想，搖頭。
“怪了，方才這霧里，我分明嗅到了亡魂的味道?！?p> 墨棐不語，看來他想的沒錯，這月圓之夜倒是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
怕被察覺，他們藏身于閣樓的黑暗處，借著月光從大敞的窗戶口看到二樓房間里坐在床邊的黑色身影，那人穿了巨大的斗篷，除了露出來的小節(jié)手臂，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流鶯看清楚那人的皮膚，自覺一陣涼意從背后躥起來，納溪瞧著她害怕，不動聲色地將她圈在懷里。
是燒傷。
墨棐握緊扇子，瞇起猩紅的雙眸。此人難道是當(dāng)年徐府里活下來的？不對，當(dāng)時納溪分明是對過了生死簿，確定是沒有活口才對，那這人又是什么身份。
忽而一陣涼風(fēng)吹過，一抹身影飄進了房內(nèi)，無聲無息。
“是亡魂?！绷鼹L往納溪懷里靠了靠，小聲提醒。
黑袍瞧見來“人”，連忙起身，手掌合十，這時他們才看見那人手臂上掛著一串佛珠，來的亡魂竟然不怕，徑直越過他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墨棐手里騰出一股藍色的火焰，先前被他藏在床榻下的蟲子透著門縫悄無聲息地鉆出來，朝著閣樓飛去，突然在半空中被一道金色光芒劈的連渣都不剩。
“出來吧，小僧知道諸位神明在。”
話音剛落，一位披著朱紅色袈裟的僧人自二樓盤梯上來，伸手將椅子上坐的黑影化為一縷濃煙收進袖里，那黑袍人欲從床后的暗道逃跑，被墨棐的掌風(fēng)一下掀了回來，四下的燭火亮起，黑袍人整個兒暴露在光下。
四周人皆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張怎樣的可怖的臉，猙獰的紋路從頭頂一路蜿蜒著伸進衣服里，整個皮膚都是被燒灼后的黑褐色，臉頰處像是融化的燭蠟黏在了一起，沒有一塊兒是完整的地方，簡直令人作嘔。黑袍人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顫抖著手將斗篷上的帽子帶好，再次將整張臉隱藏在黑暗中。
流鶯從未見過這等慘相，一時傻了眼，往納溪懷里鉆了鉆。
倒是墨棐瞇著眼睛，冷漠至極，“瞧著您也是佛門中人，修為不淺，怎的會跟這等污穢之物混在一起?！?p> 那僧人被他一句“污穢之物”震得渾身顫了顫，想到身后這人做的混賬事卻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硬生生將這口氣咽下去，憋得臉通紅。半響，才平復(fù)下來，“這事貧僧也有無法推卸的責(zé)任，只可惜行至如此，實在不知有什么好法子彌補過失了?！?p> 墨棐沒看他，眼睛里的傲慢一覽無余，像是地府暗不見底的幽魂，直直地穿透窩在角落陰暗處的黑袍人，“他怕光？”
僧人怔住，臉上露出些悔恨之意，“是?！?p> 那便是了。
墨棐不再說話，抬手滅了屋里的燭光。一瞬間，那人像是又活過來一般，拖著受傷的腿一步步挪到清梔床邊，不動了。
這時，滿屋里突然涌起一股說不明的腐臭味兒，一直窩在納溪懷里的流鶯不安分地動動身子，露出腦袋來仔細嗅了嗅，“嗯？幽魂的味道？”
墨棐手里的藍色光芒瞬間亮起，隨著他反手的動作悉數(shù)掉落在地上，從黑袍人身體里緩慢爬出來的幽魂們像是被燒著了一般，尖叫著化為了一團團濃煙。
僧人不忍心看著一幕，閉上眼睛撥弄手里的佛珠，下意識的護住了自己懷里的那縷亡魂。
“大師不準備為這一切做個解釋嗎？”納溪單手護著流鶯，一手持劍看起來與平日里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优腥魞扇耍岷诘难劬ν侣吨敛谎陲椀臍⒁?，滿臉肅然。
那僧人雙手合十，搖頭，“貧僧罪孽深重，懇請諸位神明再給貧僧最后一晚，明日雞鳴時分，貧僧自山上寺廟處等著諸位，定將事情全盤拖出。”
墨棐瞧著他，鎮(zhèn)定的有些不正常，“好。”
那僧人點頭謝過，便帶著趴在床邊沒了氣息的黑衣人匆匆離去。
“就這么放走了？”流鶯問。
墨棐冷淡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流露，說的話倒是令人毛骨悚然，“我瞧這僧人，也離瘋魔之時不遠了?！?p> “姑姑，明日我同納溪一道上山去，勞煩您在素府照料素卿，”他轉(zhuǎn)身看向老妖，道，“楓樹妖已忘，您也可以回族里交差了不是？”
誰知那老妖卻拒絕道，“殿下幫我一次，定是要回報的。我托其他小妖將消息帶回去，老身便留下來萬一有什么能幫得上殿下忙的也好呼應(yīng)，況且這姑娘的身子還在這里，老身在這里守著殿下和山神大人也好放心。”
納溪聽著也有些道理，剛想問墨棐的意見，便瞧著他不知何時從窗臺躍下，搖著扇子，嘴里還念念有詞——
冷艷一枝春在手，故人遠，相思寄與誰；
花易飄零人易老，正心碎，那堪塞管吹。
?。ㄗⅲ汗?jié)選自宋朝王觀《江城梅花引》）
流鶯和納溪相視一眼，無奈地跟隨上他的腳步，走進了巷子的深處，隱身在一片黑暗中。
在他們視線外的宜和居二樓的房間里，那老妖神態(tài)自然的放下窗戶，他身后一直安靜躺著的清梔突然睜開雙眼，緩緩撐起身子，瞧著他的背影，笑瞇瞇地喊了一句——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