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世上的事情都這樣
因為桌上每人份兒的饅頭太小,菜太少,頓頓吃不飽,張永東知道其中的奧秘,忍不住對著大家的臉輕聲叨叨不停抱怨。尤繼紅心里有事兒,一直想心事兒,張永東的牢騷話,她一句也沒聽見,——聽見也不會往心里去,只是低頭皺眉想心事兒,這事兒她自然不會管。孫泉源聽得清楚。再說張永東又主要是對著他臉說的,說得那么清楚,那么圓范,讓人聽著生氣。不過這在孫泉源看來也屬于正?,F(xiàn)象。干一行,吃一行。干啥吃啥,這都正常。非要把人家弄權(quán)這事兒給吵喝出來,那還了得?那是掲丑。他自然要捂張永東的嘴,生怕這張嘴再有開合又會惹出麻煩來。
其實張永東說的那些也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說是:市直機關(guān)有個接待處。處管四個大飯店,國際旅社是其中的一個。這四大飯店都有接待任務(wù),具體也有分工。主要是接待省市會議,外賓來訪,系統(tǒng)會議,單位會議,對于個人,除非高級干部,一般老百姓是恕不接待的。因而這里的飯菜精致,服務(wù)熱情周到;一般不跟老百姓接觸,老百姓對這些單位往往都有一種神秘感。
張永東早就知道他姨表哥在這單位當廚師。也聽表哥說;這單位職工,中午晚上兩頓飯,一頓只交一毛錢,端回家,全家吃飽都未必能吃得完。人家還說:在這單位工作很清閑,工資不高,但這福利之高,只怕是全市難找。因而他那表兄也常在他家人面前夸獎他們這個單位好,夸他工作好。由此說來,這桌上的飯菜不夠斤兩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話只跟孫泉源點一點,這城里長大的孩子也就清楚了。可說了大半天,在農(nóng)村長大的君子妹卻沒聽能明白。君子妹見孫泉源捂人家張永東的嘴,以為他倆開玩笑,她也嘻嘻笑著湊熱鬧,說:“他說這話礙你啥事兒了?你咋不讓永東說?你捂人家嘴干啥呢?”
孫泉源說:“這事兒跟你說了你也弄不懂。等到以后你來城里生活了,你才能知道呢。這就是城里這些事兒讓人惡心,外人還察覺不到這事情。這事兒再跟你說一會兒,你也明白不了?!?p> 君子妹說:“你說這也太怕人了,啥事兒再說一會兒我也聽不明白,必須來城里生活幾年以后才能知道。你這樣說,這事兒那也太神秘了。城里既有這么惡心人的地方,那么多鄉(xiāng)里人還都把頭削尖,往城里鉆呢?!?p> 孫泉源說:“我要把這事兒給你講過了,你可別罵城里人不是東西。其實你只管罵,城里城外沒有一個好東西,無論你咋罵也都罵不到我。”
張永東在旁邊聽著笑,跟君子妹說:“他那意思你還沒明白。你沒問他,城里城外都不是人,他又算是哪里的?”
君子妹畢竟是當?shù)剞r(nóng)村人,又上過高中,還沒等張永東說完,便笑著說:“他該說他是甕城的。那還有啥稀罕呢?!?p> 孫泉源說:“連這你都知道,我也就跟你實話實說吧:其實咱們桌上飯菜不夠斤兩,不夠吃,吃不飽,也都好過這飯店職工家屬了。其實這不奇怪:理發(fā)店的家屬理發(fā)不要錢,洗澡堂家屬洗澡不要錢,市公交公司家屬乘車不要錢,鐵路職工家屬年年有免票,一句話,干啥吃啥,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也就是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行行自保,外人輕易進不了。就拿這上山下鄉(xiāng)來說,打住哄都走了。這邊你一走,那邊有門道留城的咋辦?招工。大集體,大國營。你去鄉(xiāng)下熬幾年,沒門道,大國營去不了,去大集體,去市民生產(chǎn)吧。不去拉倒,你在鄉(xiāng)下待著吧。招工過去了,戶口遷回城。沒工作,要生活;想工作,還是市民生產(chǎn)。大國營,輪不上你這沒門道的人。這就是現(xiàn)實,沒啥說的。再有門道,君子妹,農(nóng)村戶口照樣招工能出來。這不稀罕,不分什么農(nóng)村城市,只要家里有掌權(quán)的人,任何事情都好辦。一人掌權(quán),雞犬升天。這事兒很常見,不稀罕?!?p> 君子妹問:“照你這么說,城市農(nóng)村無所謂,只要有門道,農(nóng)村去城里工作,這也很容易?”
聽得這么問,張永東說:“在過去,沒有什么城市農(nóng)村之說?你想去城里,你就去城里;你想在鄉(xiāng)里,你就去鄉(xiāng)里:沒有戶口限制,隨便得很?,F(xiàn)在一個戶口把人整死了,想動,沒門道,動不了。想動,得有門道?!?p> 孫泉源呵呵笑:“我也聽老人說過,過去在城里生活的有兩種人,一種大地主,大資本家,他們是富人。他們就是住在城里,不往鄉(xiāng)下去,鄉(xiāng)下有的是他們的土地,每到收獲季節(jié),佃戶就把糧食拉到城里,交到城里大戶人家手里。資本家也有土地,只是著重忙自己的生意。再有就是窮人:手工勞動者,小商小販,都是受剝削階級,都是住在城里為有富人服務(wù)的。像咱公社知青辦統(tǒng)計登記的百分之八十五的知青社會關(guān)系有問題,那都是胡扯的。真要是有問題家庭這么高,這城里還哪有好人呢。明顯把問題夸大,說嚴重了。”
說話間進了會場。來參加這樣的會議,沒涵養(yǎng)也要裝作有涵養(yǎng),不爭不搶不聲張。代表發(fā)言。事跡感人。都寫有稿子,照本宣科。再往后念,閑饑難忍,也都有些坐不住了。提前離席是沒有涵養(yǎng)的。那就忍著。餓得難受。真受不了。去廁所是可以的。張永東拍拍孫泉源,示意去廁所。去不去都得去,先出去透個氣再說。
廁所在禮堂外面,側(cè)門通大街,因是開會,側(cè)門開著,不上鎖。張永東拉上孫泉源去廁所轉(zhuǎn)一圈,出門直奔側(cè)門,穿過馬路對面國際旅社的側(cè)門,右拐就是國際旅社的做飯的地方。無論咋說生人是不讓進的,告一聲找表哥。表哥過來,三言無語,就門口高凳上,吃吧。饅頭、米飯,肉絲,紅燒肉,炒菜。吃,隨便吃。狼吞虎咽。幾分鐘的事情。給尤繼紅、君子妹捎一點。麻紙包上,不起眼,比桌上上的東西多多了。
尤繼紅和君子妹拿上吃的走出去,吃了再回來,她倆這么做了。不餓她倆不會這么做。自此天天找表哥。有關(guān)系真好,吃得飽,連錢都省了。
上午聽報告,下午討論。晚上看戲,看電影。戲是市劇團演的樣板戲:沙家浜。電影演的是樣板戲拍攝成的電影:智取威虎山。好看,真好看。那里邊的唱段,他們都會唱,只是沒有戲臺上,電影里的人唱得好。兩天這樣。第三天,坐上大轎車到市里廠礦參觀:制鞋廠、拔絲廠、煉鋼廠、大型設(shè)備機器廠。真是激動人心,國家這么富強。一分鐘就能出兩雙解放鞋,這速度,那可比鄉(xiāng)下老太太上鞋衲底子快多了。照這樣干,四個現(xiàn)代化,很快就能實現(xiàn)。為祖國的現(xiàn)代化奮斗,通過參觀,大家提振了信心。寫戰(zhàn)書,談體會,要實現(xiàn)祖國現(xiàn)代化奮斗終生。
國際旅社旁邊廣場上扯繩掛上紅紙寫的決心書,那陣勢熱火朝天,讓廣大群眾看到拼命大干,揮汗如雨的戰(zhàn)斗場面。
終于,張永東、君子妹相繼上臺發(fā)了言。尤繼紅是英雄,孫泉源是英雄。原本說定讓他倆代表公社發(fā)言。名單、發(fā)言稿送到上邊審查,臨了,沒讓他倆發(fā)言。為啥,公社團委書記浩仁沒說,發(fā)言稿改了以后,讓那倆人拿去念了。尤繼紅有覺悟,沒問換人發(fā)言的原因。孫泉源心里揣測,換人發(fā)言,也就是他家里的問題,所謂的政治原因,他被刷下來了。尤繼紅家成分是貧雇農(nóng),父親是工人,她被刷下來是啥原因?不會是她母親的事情吧。若是她母親的事情沒有過得了政審,那她也就麻煩了。這事兒要問清楚。尤繼紅覺悟高,沒有問。孫泉源覺悟低,再說也是厚臉皮,仗著跟公社團委書記關(guān)系還不錯,硬著頭皮,直接上去就問:“浩仁哥,發(fā)言這事兒,我讓張永東頂了,我想應(yīng)該是因為我爸是無業(yè)游民的事情吧??捎壤^紅這發(fā)言換成君子妹,那審查的時候,他們上邊是咋說的?”
浩仁是國家正式干部,雖然是從農(nóng)村基層大隊干部提拔起來的,他的覺悟,他的為人處事,還是讓人們很滿意的。他沒直說。他說,上頭咋審查的,他不知道。他只說上頭審查時,只提出來疑問,那扁擔鉤子,拋過去,應(yīng)該沉底,為啥沒沉底,這是明顯造假,那是不能服人的。他就趕緊給上邊解釋:農(nóng)村用的扁擔鉤子都是木頭樹杈做的,都會漂,這審查也就過了。至于為啥換人,他覺得那意思是最終能把人救上來的是張永東,那么讓張永東代表這個群體發(fā)言,也就順理成章了。至于說為啥替換尤繼紅,浩仁的揣測是,既然尤繼紅不是落水被救者,她也就不能作為被救著發(fā)言了。
孫泉源覺得這話有道理。張永東卻說,說這是狗屁,哪有這么看事情的。分明有別的意思。別的是啥意思,他也說不清楚。他只是這么想象而已。
孫泉源把這情況給尤繼紅說了,尤繼紅覺得浩仁說得有道理。挑選讓誰發(fā)言,自然要挑兩頭的。人家不會挑這中間沒有說服力的人去發(fā)言。尤繼紅不在意換人。孫泉源壓根就沒想過當先進。尤繼紅還沒覺得心不順,孫泉源就更覺得無所謂。張永東和君子妹卻覺得代替人家兩個發(fā)言,好似搶了風頭,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尤繼紅和孫泉源都說,誰發(fā)言都一樣,作用都一樣,都能實現(xiàn)教育人的目的,他倆都是高興的。
但在孫泉源的心里,則不是這么想的。他覺得這當中一定有問題。只不過浩仁沒跟他直說,沒想讓他和尤繼紅心里吃蒼蠅而已。世上的事情都是這樣,他也沒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