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暗深處的公會
“那么，明白了嗎？”
能明白才有鬼了，杰羅在心里咆哮道。
然而，這世上真的有鬼，這是杰羅在幾分鐘之前幡然領(lǐng)悟的真理——不只有亡靈的鬼，還有食人鬼，殺人鬼，色鬼。
從杰羅再次醒來的時候，來不及慶幸自己第二次死而復(fù)生，便被眼前的超自然展開嚇得半死。
比神殿地下停尸房更陰暗潮濕的地底，一個能當(dāng)作浴盆使用的巨大鐵鍋架在火堆上，火堆搖曳的火光是唯一的光源，矮小的，沒有一絲毛發(fā)，瘦得只剩干癟皮膚覆在骨架上的怪老頭掛著詭異的笑容坐在火堆前，配合著鐵鍋里不斷冒出的氣泡發(fā)出干啞的笑聲。而杰羅自己，則是不著片縷如破布般被扔在了一旁。
周身都是火辣辣的疼，似乎全身的皮膚都被由里到外的割過一遍，然而，這并不是只是感覺——支起半身后，胸口到小腹粘稠的觸感令他低頭看去。
“什么啊......這是......”
一條狹長而扭曲的疤痕從胸口蜿蜒到小腹，縫合的痕跡不對稱的分布在疤痕兩邊，滲出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猙獰的深紅蜈蚣。
而這條蜈蚣似乎構(gòu)成了某種邪惡的圖騰。
“庫庫庫，令人驚嘆的藝術(shù)，對吧？”
老頭略帶興奮的看過來，火堆的光芒倒映在他狹小的眼中如鬼火躍動。
杰羅咽了口唾沫。
接二連三的刺激似乎已令他忘記了恐懼，將手放在疤痕上，他有種異樣的感覺，似乎這爬在胸口的疤痕正在以某種特定的頻率顫動——就同有生命一般。
“沒想到你能活過來，”譏笑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傳來，老頭眼中的紅光似乎更甚，“邪神之種也很穩(wěn)定，老夫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頭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杰羅感覺對方的視線如舔舐般掃過自己全身，他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
“別怕，你的身體我已經(jīng)全部檢查過了，”老頭的聲音尖細(xì)了幾分，有種說不出的猥瑣，“庫庫庫，實驗品的素質(zhì)可要弄清楚才行?！?p> 實驗品到底指的什么——杰羅沒能多想，只覺得渾身有種說不出的惡心。
“哦哦哦，不趕緊攪拌下......”對方突然站起身，在杰羅驚慌的視線中，慢騰騰的攪動起鍋里的濃湯，粘稠的肉香飄逸而出。
杰羅再次吞咽口唾沫，這次是因為生理上的原因。
“哦？”老頭似乎發(fā)現(xiàn)了這點，笑瞇著眼睛舀起一勺湯，“要嘗嘗嗎，和你一起來的哦？”
杰羅還在思考這句話的意思時，他看見了——隨著濃湯的翻騰，一支腳從湯里支了出來。
的確是一支腳，一支屬于人類的腳。
“一起來的”是這個意思嗎......不可思議的，困擾杰羅許久的饑餓問題解決了，他預(yù)感食欲這東西將有一段時間不會來煩他。
“庫庫庫，火候剛剛好，”老頭啜了一小口湯，滿足的呼出口氣，“藥材除去了防腐藥的味道，各種香料也完美的表現(xiàn)了出來，肉香完全融入了湯中，酥滑的口感如同上等的綢緞一般，不愧是我珍藏多年的老料，真是極品~”
沒人想聽你的感想啊——杰羅感覺自己空蕩蕩的胃好像要翻騰出什么來了。
老頭沉浸在美食的余韻中，干瘦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如披著人皮的骷髏一般。杰羅卻感覺更加虛弱，本身便是只剩一口氣的身體，精神又遭到連續(xù)重創(chuàng)，現(xiàn)在不只是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甚至連眼前是虛幻亦或真實都搞不清了。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異常，和眼前這人相比他顯然正常得多。
“現(xiàn)在到底是哪樣啊......”
就在杰羅自暴自棄的打算放棄思考時，刺眼的光芒突然降臨。
“爺爺，不開燈對眼睛不好?！?p> 輕緩的女聲響起，杰羅的眼睛出現(xiàn)短暫的失明。
隨著視力的逐漸恢復(fù)，杰羅先是看到了石壁上的魔法燈，然后順著恬靜的乳白燈光，杰羅看見了妖精。
不對，那只是如妖精般潔白的女孩。
雪白的長發(fā)垂至腰間，上面還沾有未干的水漬，在魔法燈的光輝下如星辰般閃閃發(fā)光。精致的臉龐帶著些若有似無的紅暈，在雪白的肌膚上仿佛雪嶺上映照的紅霞。少女穿著寬松的長裙，同樣素白的長裙下露出的四肢纖長而細(xì)弱。
少女輕輕走到老頭身邊，望了眼不斷冒著泡的鐵鍋，微微皺眉。
“大廳里都是這味兒，大家都在抱怨。阿爾薇拉說要親手倒掉它?！?p> “什么？”老頭差點跳了起來，“那個**，總有一天要把她放進(jìn)去當(dāng)佐料！”
“先來吃晚飯吧，這種東西沒什么營養(yǎng)?！?p> “哼，你們根本不懂，骨頭湯對死靈法師有多重要，你們根本不懂?！?p> 雖然一副不情愿的樣子，老頭還是在少女的勸說下從出口離開了。
原來是營養(yǎng)學(xué)的問題啊，杰羅放棄般的想到，看來是自己懂得太少。
不過，好像來的是個正常人。杰羅用求助的眼神向少女看去，正對上對方的視線。
少女再次輕輕皺眉，最終將視線停在杰羅的胸口。對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杰羅這才想起自己還是赤身**，不由得尷尬的老臉一紅。
“你也一樣，跟著來大廳吧?！?p> 少女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輕柔的聲音伴著甩下的水珠在空中晶瑩剔透。
對方毫不在意的神情讓杰羅感覺更加尷尬了。
不過，比起尷尬——就像河水灌入干涸土地，久違的，生的希望又回到了身體。
四處翻找后，找到些從尸體上剝下的衣物，杰羅忍著心里的不適，套在身上。
順著向上蜿蜒的地道，杰羅進(jìn)入了一個寬敞的空間。
“阿爾薇拉，我警告你，別想碰我的鍋，一根指頭也別想?！?p> “那是當(dāng)然，我想要那個惡心的東西消失根本不用動手指?！?p> “我總有一天會把你做成土人偶埋到地下?！?p> “你先祈禱你那個快報廢的身體能碰得到我吧~”
“等等，內(nèi)厄姆大師，活人埋在土里果然是會變咸還是變酸？”
“人和腌菜還是有區(qū)別的，卡羅爾先生?！?p> 這里應(yīng)該是洞穴之中，一個洞窟連著一個洞窟，而杰羅面前這個，明顯比剛才的大上不少，剛進(jìn)入其中，潮濕氣息便混著某種刺鼻氣味迎面而來。
這個味道，就像是......還來不及思考，一聲蓋過一聲的爭吵便傳了過來。
除了老頭還有幾個沒聽過的聲音......杰羅躲在巖壁的陰影中，小心的伸出頭去。
這是......酒館？
木質(zhì)的吧臺從石壁中延伸而出，柔和的魔法燈氤氳著令人昏昏欲睡的曖昧氣氛，看不真切的櫥柜嵌入石壁，高矮不一的酒瓶陳列之上。
四人在吧臺前并排而坐，最兩邊的二人相互對視著，其中一個已經(jīng)一只腳踩上座椅站起了身，而另一邊則毫不在意的晃動著手中的玻璃杯。
這不是最令杰羅驚訝的，在看到吧臺中站得筆直的酒保時，他張開的嘴已經(jīng)合不上了。
那是一個穿著整齊海軍服，帶著三角帽，彬彬有禮，氣度非凡的骷髏。筆挺的身姿，擦拭手中酒杯時，專注之中透露出的游刃有余讓人仿佛感覺到了他有涵養(yǎng)的微笑——盡管那只是個沒有絲毫血肉，如陶瓷般干凈光潔的顱骨。
“亡靈，真的存在啊......”
他無意識的嘟喃道，瞬間想起了先前少女口中的“死靈法師”。
然后他感覺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周身溫度驟降，之前的喧鬧如幻境般消失，還沒等他回過神的時候，突然的沖擊撞上了他的屁股，身體不受控制的前撲，最終撲到在冰冷的地面。
“看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只迷路的小老鼠？”
還來不及體會地面的冰冷，一個更冰冷的尖銳物便抵住了脖子。
——那是什么？
如戲弄般刺了刺杰羅脖子后，踏在臉上的觸感告訴了他答案。
——是鞋跟，但是......普通的鞋跟會這么尖銳嗎？
羅杰感覺思考快要跟不上了，自己剛才還躲得好好的，怎么就被踹到了地上，而且，這聲音，明明屬于剛才還在吧臺上晃著酒杯的那人。
“阿爾薇拉，把你的腳拿開，別弄壞了我的實驗品！”
老頭氣沖沖的走了過來。
吧臺邊的人早已轉(zhuǎn)過身來，一個是先前見過的銀發(fā)少女，另一個則是一個五官端正的青年男子，翹著二郎腿，用褐色短發(fā)下狹長的眼睛饒有興趣的盯著他。
“哦？死老頭的東西，怪不得一股尸臭味?！?p> 杰羅努力的想要往上瞟，卻感到壓在臉上的重量在逐漸增大。
“不過，臉看起來好像不錯，這個歲數(shù)的年輕人我剛好喜歡~”
對方彎下腰，湊近打量著，杰羅勉強(qiáng)看見一張藍(lán)色短發(fā)下幾近奢華的臉。
“阿爾薇拉，你喜歡的對象不分年齡吧？”
吧臺處又傳來調(diào)笑聲。
身上被叫做阿爾薇拉的女人抬起頭，回道：“胡說，這個年齡的特別喜歡。”
接著她再次向下看來，露出充滿侵略性的眼神。
“怎么樣，要不要一會兒來姐姐房間，我會把你洗干凈再好好打扮一番的~”
杰羅感覺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并不是對對方的反感，而是生物本能對危險的恐懼。
“快給我下來，你這個**?！?p> 最后，杰羅被將他帶入這個魔窟的食人鬼救下，雖然他對后者的這一行為生不出任何感激。
*
“藍(lán)色夢幻，請慢用。”
骷髏酒保禮貌的將酒杯推到杰羅面前。
看著杯中搖晃的藍(lán)色液體，他逐漸認(rèn)清了自己的處境。
經(jīng)過老頭的介紹，杰羅知道了自己所處的地方。
自己還在南鎮(zhèn)，不過是城鎮(zhèn)下方的洞穴中，至于城鎮(zhèn)下方為什么有洞穴，杰羅已經(jīng)沒有余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而面前這幾個人，則是公會——“溫泉之友”的成員。
聽名字是個很蠢公會，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一堆老頭聚在一起討論泡澡的問題，而實際上卻是收錢什么都能做的組織，暗殺、綁架、偷盜、走私，只要錢到位，什么都好說。
聽到對方毫不在意的介紹，杰羅立馬明白了，自己大概是沒有活著走出這里的可能了。
身著設(shè)計簡單的禮服，腰間掛著兩柄短劍的褐發(fā)青年是卡羅爾·布雷德，介紹到他時，卡羅爾端起酒杯向他揚(yáng)了揚(yáng)。
“為彼此所剩無幾的日子，干杯~”
杰羅端起酒杯苦笑的應(yīng)付了一下。
“卡羅爾是個不錯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一手精妙的劍法，能將活人的皮整個割下不傷對方一點筋肉，簡直是藝術(shù)家的手法，作為戰(zhàn)士實在可惜，如果能加入到死靈法師的行業(yè)，必定大有作為?！崩项^搖著頭，嘆了口氣。
“您太過獎了，內(nèi)厄姆大師，那不值得吹噓，只是砍的人多罷了。”
年輕戰(zhàn)士的謙辭差點讓杰羅把酒噴出來。
說到藍(lán)發(fā)女子的時候，老頭調(diào)起一邊眉毛，說了句，“阿爾薇拉·萊克曼。”便草草完事。
杰羅小心的看向?qū)Ψ降臅r候，藍(lán)發(fā)女子對他眨了一邊眼睛，“怎么樣，吃完飯我們單獨聊聊？”嚇得杰羅趕緊把視線挪開。
之后——杰羅滿懷期待的轉(zhuǎn)向安靜的坐在一旁的銀發(fā)少女時，老頭卻半天沒了動作。
“優(yōu)利卡，”少女粉色的嘴唇動了動，輕輕吐出聲音，“內(nèi)厄姆爺爺?shù)膶O女?！?p> 吃人怪物也能有這樣的孫女？一定沒有血緣關(guān)系，必定的，半點都沒有——從第一眼的時候，杰羅就這樣認(rèn)定了。也正是因為對方的存在，他心里的不安逐漸緩解，身體自在了許多，甚至開始期待起之后的飯菜來。
“最后，讓我來自我介紹下，也為了今后研究的開展做個鋪墊，”老頭清了清嗓子，“我，乃偉大的死靈法術(shù)繼承者，邪神之力統(tǒng)帥者，亡靈魔法研究的先驅(qū)，新時代的締造者，亡靈之王，邪法第一人，偉大的內(nèi)厄姆·巴克利大師?！?p> 老頭念完整句花了半分鐘，聲音越發(fā)高亢，很難想象他那瘦小的身體里能爆發(fā)出如此魄力。然后，他緩緩的看向杰羅。
“你，明白了嗎？”
強(qiáng)忍的笑聲從旁邊傳來，越來越大，然后化為了簡短的“噗嗤”。
“阿爾薇拉！”
“沒什么沒什么，你們繼續(xù)，請繼續(xù)~”
于是大師重新轉(zhuǎn)過頭。
“而你，則是我偉大邪法的創(chuàng)造物，單憑這一點你便強(qiáng)過了世間大多人，以后你大可仰起頭來，為你創(chuàng)造物的身份感到自豪?！?p> “哦哦。”
好像在不知不覺間杰羅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認(rèn)可，然而他并體會不到大師所說的感覺，只能發(fā)出不置可否的聲音。
似乎對他的表現(xiàn)頗為滿意，內(nèi)厄姆用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小伙子，你的潛力一定能超出你的想象，我相信你?！?p> 然而對方親密的舉動卻給了杰羅不一樣的感受，他感覺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被一片片剝離，新的種子在光芒中伸展，發(fā)芽。
自己的潛能......從沒有人真正看到過自己，更不用說相信自己的潛能......一直在陰影中長大，就連名字都不會被記住，罩在身上的殼是那樣的龐大，無論多么努力，多么拼盡全力的追趕、沖刺，始終觸不到殼的邊緣，而現(xiàn)在，有人穿過了殼，將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
就算對方是食人鬼也好，杰羅感覺眼中有著什么滾燙的東西即將涌出。
——那大概是澆灌希望的養(yǎng)料吧。
杰羅用力的點了點頭，心中的小芽在陽光中傲然挺立。
“我一定會的，大師！”
“庫庫庫，很好，我果然沒看錯人，”大師繼續(xù)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發(fā)出滿意的笑聲。
偷偷用手抹了抹眼角，杰羅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好培養(yǎng)你身體的邪神之種，等到其破體而出之時，就是你完成使命之日?！?p> 笑聲戛然而止。
“完成使命......之后，我會怎樣？”杰羅有些木訥的問著。
“靈魂回歸邪神的懷抱，永享安寧?！贝髱熓栈厥?，撫摸著自己的下巴，然后問道。
“那么，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