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宴請百官是南平國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所有正三品及以上的在京官員都可以參加,取的是君王不忘昔年一起打江山的情誼,君臣同甘共苦,共襄盛世,共享團圓之意。
剛過正午,東邊的廣華殿便開了門,十幾張八仙桌呈兩列一水兒排開,桌上正中央都是一株盛開的紅梅,梅香幽微,邊上一套上好的茶具,間或一些瓜子點心,幾十個太監(jiān)宮女在里面忙活得腳不沾地,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已經(jīng)有一些官員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三三兩兩地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皇上要夜宴前才來,幾個重臣也肯定不會這么早,所以他們并不太拘束,就如同平常好友小聚一般,從今年稅賦談到哪個侍郎又當了爹,從黃河漲潮談到三月一起去哪里看桃花,反正他們有足夠的時間。
但彼此之間已經(jīng)隱隱分了派別,粗略看過去就能分出好幾個來,各派之間互不打擾,派系內(nèi)部親密無間仿佛無話不談,對外卻是涇渭分明,相敬如“冰”。
這場面,連在場剛進宮的小太監(jiān)都能看出端倪來了,這恐怕才是歷代皇帝辦這個夜宴的真正目的。
大理寺卿李安棟一個人端坐在東邊第四桌的最下首位置上,悶頭喝茶,按照大家默認的規(guī)矩,上首那個位置是孫之泰的,兩側(cè)則分別是他的門生——吏部侍郎汪長寧和翰林院掌管學士席成謨,但是他們都還沒來。
為了張逸的事情,他得罪了孫之泰,看了他好久的冷臉,尤其是今日早朝的時候,更是徹底把孫之泰激怒了。縱使最后孫之泰力挽狂瀾,還是阻不住大廈將傾,這筆賬,他自然是算在了自己的頭上。
但他不后悔,他既為大理寺卿,自然是要懲奸除惡,維護這世間的公平和正義的。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上首龍椅邊上那一方小小的座位,只有那個人,張逸橫行了那么久,只有那個人敢站出來,不畏強權(quán),不懼暗箭,揭露他的罪行,將他繩之以法。
“喲,長亭啊,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悶茶,和我們過去坐吧,今天是元宵節(jié),可別苦著一張臉啊?!蓖蝗灰粋€人過來拍了拍他的肩,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舅舅他今天,多半是不會來了,你又何必早討苦吃,他又看不到?!?p> “多謝好意,我覺得這兒很好?!彼似鹗种械牟枰伙嫸M,又示意身邊侍候的太監(jiān)再給他倒。
那個人無奈地搖了搖頭,自討沒趣地走了。
不一會,又一個過來了,這個顯然比方才那個臉皮厚些,直接在席成謨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自力更生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長亭,那個案子,你打算怎么處理?”
“皇上的意思,就是長亭的意思?!?p> 那人嗤笑一聲,眼里滿滿的都是不屑,正要再說些什么,忽聽斜后方一聲鑼響,大殿對面的高臺上,一群束身紅裙的舞姬魚貫而出,柳腰輕轉(zhuǎn),水袖輕舞,正式拉開了今天盛宴的序幕。
而宮城外五里處的尚書府里,孫之泰還在罵娘。他的正室尹夫人,二子孫嘉儼,小妹和妹夫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大氣也不敢出。
“瞧瞧你教的好兒子!都欺到老子頭上來了,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么一天,當初就該把你扔進糞坑里淹死!”他手中的竹鞭一下下有節(jié)奏地抽在孫嘉儼的背上,不一會厚實的冬衣便被抽得裂了口,滲出鮮紅色的血液來。
尹夫人看到兒子的傷痕,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撲到孫嘉儼的背上,替他擋住竹鞭,涕淚橫流地苦苦哀求道:“老爺,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嘉承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現(xiàn)在只有這一個兒子了?。∧阋前阉泊蛩懒?,你讓我怎么活啊?”
“這不還有我們家嘉寧嗎?”庶夫人在一旁看好戲,這時不怕死地插了一句嘴。
“你閉嘴!”孫之泰顧忌著尹夫人,那一鞭到底沒抽下去,正好轉(zhuǎn)了個向,指向了庶夫人,嚇得她一哆嗦,面上卻猶是不忿。
誰知道孫嘉儼突然用力掙開了他娘,重新挺直上身梗著脖子道:“爹,您如果愿意,就把兒子打死吧,張逸的事情,兒子不知做錯了什么,再來一次,兒子也照樣會做同樣的選擇。張逸罪行累累,罄竹難書,早該下獄了!”
“你、你、你!逆子!”孫之泰氣得渾身發(fā)抖,鞭子頓時又轉(zhuǎn)了向要打向?qū)O嘉儼。
這下好了,不光是尹夫人,連李家夫婦見勢不對,也撲了上來,一個去攔大舅哥,一個去扶嫂子,場面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還有你們兩個,我之前怎么跟你們說的?怎么,我費心養(yǎng)他成才,他現(xiàn)在人大心大,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李家夫婦不動還好,一動就又被孫之泰當成了新的目標,口口聲聲地罵著李安棟那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好了!”突然一聲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看看你都把儼兒打成什么樣子了,難道你非要把他打死不成?他可是你唯一的嫡子了!”
孫家老太太心疼地撇開眾人,只去看孫嘉儼的傷勢:“儼兒,疼不疼?一會去奶奶房里,奶奶給你擦點藥好不好?”
“娘——”見好不容易立下的威又被老太太消了個干凈,孫之泰余怒未消,半是生氣半是無奈地叫了一聲。
“好了!今天是元宵節(jié),吵吵鬧鬧地像什么樣子,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你看看這里的人,都是你的家人!有什么道理讓他們跪著和你說話,是我老了,不中用了,這個家該你作威作福了是嗎?”
孫之泰被訓得跟孫子一樣,還想再說什么,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晚上宮里夜宴,你早點去吧,別叫同僚久等?!崩咸珦]揮手,十分不耐煩地趕著人。
孫之泰無奈地行了個禮:“兒子告退。”便轉(zhuǎn)身走了。
“大家都起來吧,廚房里煮了湯圓,一會每個人都得吃上一碗,聽到?jīng)]有?”孫之泰一走,老太太頓時換了個人似的,笑瞇瞇地說:“方才的事情,我代他賠個不是,等他回來,我一定會好好教訓他的,你們可別往心里去,啊?”
眾人忙低頭答應(yīng)。
她又轉(zhuǎn)向?qū)O嘉儼,幽幽地嘆了口氣,勸道:“儼兒,奶奶已經(jīng)老了,保護不了你幾年了,你以后少氣你爹一點,成嗎?你以前打架闖禍,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爹最多也就氣幾天就好了,可是朝政大事是何等復雜,你年紀還小,不懂得你爹的苦衷也就算了,就不要再和你爹唱反調(diào)了,???”
孫嘉儼正要起身,卻被背上的傷口撕扯得齜牙咧嘴的,哪里肯應(yīng):“奶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