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過黃昏,長街盡頭,古老沉肅的城門大開,數(shù)百人靜靜而立,候在了城門口。大部分都是兵士裝扮,身穿薄甲,手執(zhí)長戟,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目視前方一動也不動。為首的是一個錦衣老者,圓臉光頭,戴了一個藍色的小帽,雙目有神,長須飄逸,雖看起來年過五十,卻依然精神矍鑠,筋骨硬朗。他的身側則是一個紅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雖有官職在身,對著明顯是布衣平民的老者卻恭恭敬敬,侍候在一側殷勤地噓寒問暖。
“老師,皇上還在十里外,您都等了一天了,要不要先去歇歇,等快到了學生再叫您?”
“誒——報信的人來回也要時間,想來車駕已不會遠了,我還是在這里候著吧,倒是你,今天準備了一天,累壞了吧,快擦擦汗?!崩险邚膽牙锾统鲆粔K藍布錦帕遞了過去,示意男子去接。
“老師哪里的話,您才是為了皇上殫精竭慮,不辭辛勞,老師您都不喊累,學生又怎么敢說累呢?”
老者笑了笑,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問道:“虞卿今年有二十了吧?”
那中年男子屈身回道:“回老師的話,到今年七月,就整二十了?!?p> “哦?可別光顧著讀書,還是得早點找個體貼細致的妻子來照顧他,想想你當年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孩子都能滿街打醬油了。”老者笑呵呵地打趣他。
“學生慚愧?!敝心昴凶与m然皮膚黝黑,但還是隱隱可見頰上暈紅,老大歲數(shù)的男人了,竟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聽老師提起兒子,眼中又帶了一絲憂慮,“那孩子性子執(zhí)拗,認死理,我們也不敢貿(mào)然為他定親,生怕找的不中他的意,白白委屈了人家姑娘?!?p> “可有心儀之人?”
“倒不曾聽他說起?!?p> “我倒有個人選,只不知合不合他的意?!?p> “老師要為犬子保媒,那可真是太好了!敢問是哪家小姐?”
“倒也不是別人,正是小女?!?p> “老師是說二小姐?學生不敢高攀!”男子大驚,一時也顧不上別的,嗓門竟大了起來。
“怎能是高攀?虞卿這孩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模樣性情在同齡人中都是拔尖的,只是小女生性頑劣,倒怕是委屈了虞卿。你若得空,便可去問問他的意思,成是最好,不成也別強求,權當我沒說過就是了?!?p> “老師哪里的話,二小姐是老師親自教導出來的,想必一定是蕙質(zhì)蘭心,大家閨秀,若能取得二小姐為妻,那是犬子的福分?!?p>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城門外鑼聲大作,由遠及近,遠遠望去,可見數(shù)里之外煙塵彌漫,旌旗蔽空,御林軍在前頭開道,上百匹大宛駒子高大健壯,毛色純正,目光敏銳,呈兩列徐徐而來,馬蹄聲隆隆,士兵們高坐馬上,神情輕松,不像是皇帝出巡,倒像是出來嬉游。
其后冠蓋如林,遮天蔽日,柳懷璟當先坐在御駕里,挑起一側的金色龍紋流蘇錦簾,目光幽遠地望向城中,嘆息道:“遠知,朕上一次來清源,還是十年前,那個時候朕還只是個皇子,什么也不懂,如今再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p> 宋遠知一身白衣,騎著她心愛的黑玡,與皇帝的車駕并肩而行,聽到他感嘆,也不由得心中發(fā)酸,若說物是人非,再沒有人能比她更有體會了。
千年后,她路過清源舊址,昔年繁華大城早已荒敗,只剩一堆殘垣斷壁,碎石舊礫中,唯有一塊大石碑屹立不倒,便是南平哀帝柳懷璟為紀念亡妻親手所書的《秋菊誄》,相傳是因為周冉意逝于深秋,宮中萬千菊花竟與君王同悲,相繼枯死,柳懷璟觸景傷情,有感而發(fā),寫下了這篇淚跡斑斑的千古悼亡之作。清源百姓也感其深情,將他的詩作刻在了石碑上,供后人瞻仰。
時間,真的能抹去所有的痕跡,在那里,除了那塊石碑,她再也找不出任何與柳懷璟相關的事物,那個夕陽斜照的傍晚,荒無人煙的郊外廢城之中,一個白衣女子抱著一塊灰底紅字的石碑,哭得肝腸寸斷。
想到這里,她的喉頭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了,她艱難地吞咽了幾下,才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皇上正當盛年,英姿勃發(fā),躊躇滿志,這是好事,怎么好端端地傷春悲秋了起來?”
“怎么,你終于愿意同朕講話了?朕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會同朕說上一句話了?!?p> 明明是你先冷戰(zhàn)的!宋遠知差一點點就脫口而出。但她自知理虧,不敢多言,只悶悶地又把頭低了回去。
“好吧,是朕不對,朕不該與你慪氣的。你這一路上都不講話,可別氣壞了身子?!绷鴳循Z見她不語,忙又出言補救道。
“遠知不敢。”宋遠知僵硬地回答道。
柳懷璟討了個沒趣,見馬車已漸漸行至清源城門口,突地放下側簾,坐正身子道:“停車!”
“朕的恩師兼岳父大人在城門口等著朕,朕要親自過去拜見。”他扶著太監(jiān)的手跳下了馬車,又繞到后面去扶周冉意,“冉意,你累不累,還撐得住吧?”
周冉意被馬車一路顛簸顛得有些面色發(fā)白,見皇上問起,忙笑道:“臣妾不累,皇上這樣看重家父,是我們周家的榮幸。臣妾在這里,替家父謝過皇上。”
“一家人,客氣什么?”柳懷璟牽過她的手,淡笑著向城門口走去,后面容妃和湘嬪見車駕停了,不明所以,也跟著下了車,卻見皇上和皇后已相攜去的遠了,兩人面面相覷,沒有說話,杵在原地神色頗為落寞。
忽見白色衣角一閃,宋先生輕吐出一口郁氣,整了整衣襟,跟在他們身后不緊不慢地也朝城門口走去。
旁人見她神態(tài)閑適,步履放松,卻不曾察覺她一直緊繃著神經(jīng),隨時留意著周邊不尋常的動靜,那步子邁得不大,卻與帝后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手縮在袖中,已緊緊扣住了她的匕首,生怕從哪里冒出來一支暗箭要傷柳懷璟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