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恩奔出了一段路后,終不放心,又悄悄地潛回,正巧迎面撞上了那十幾個象醉漢般踉踉蹌蹌而行的青城派弟子,忙晃身藏于林中,直到這批人過盡了以后,連背影也望不見了,才向小廟行來。這時小廟已人去屋空,謝恩不由象傻了一般,呆住了,只感有一盆冰水從頭頂上直澆下來,直涼到腳,心中翻來覆去的只是一個念頭:“紅狐貍定是被他們抓去了!紅狐貍定是被他們抓去了!”霎時全身的精血?dú)饬λ坪跻幌伦颖怀榭?,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坐倒下來,只聽錚的一聲響,悠悠不絕,卻原來是他身后的那架黯然琴被碰動了一根琴弦,發(fā)出一片似悲壯似凄涼的孤單的音調(diào)。
謝恩只覺一股憤懣難宣,解下瑤琴,雙手齊揮,錚錚地便彈了起來。他此刻心情悲憤,彈出的曲子自然而然便悲涼凄壯,情纏意綿,曲調(diào)轉(zhuǎn)折回旋之處,令人禁不住回腸蕩氣,潸然淚下,不知不覺竟然彈的便是《傷心斷腸曲》。只聽琴音越來越是凄涼惋楚,有如子規(guī)啼血、英雄漢子哭悼逝去的佳人,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穿透力,直令鐵石心腸的人也忍不住要掉下淚來。謝恩雙手越揮越快,眼中望出去模模糊糊一片,已完全沉浸在《傷心斷腸曲》那一種特殊的具有摧毀人意志的殺傷力的意境之中。
只聽琴音漸漸激昂高亢,有如海上掀起了狂濤,颶風(fēng)掃過大地,萬物在琴韻下悲哀、顫抖。正達(dá)至最高潮時,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再彈一會,錚錚兩聲,又一連斷了兩根,謝恩心煩意亂,猛地一劃,將琴弦全部拉斷。驀地里發(fā)現(xiàn)琴上多了一條人影,欣喜欲狂,叫道:“紅狐貍!”抬頭一看,面前立著一名俏麗如花的佳人,卻并不是自己牽腸掛肚的心上人,而是那重天教明月堂主冷嫣葎。不由失聲叫道:“冷姑娘,是你!”
冷嫣葎已滿面淚痕,道:“謝大哥,究竟是什么事使你如此痛苦呢?我已來了好一會了,可你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p> 謝恩道:“紅狐貍不見了,紅狐貍不見了?!?p> 冷嫣葎道:“是狐妹妹嗎?我已查問過了本教其它八堂,他們都說從未擄掠過狐妹妹,甚至見都未見過她?!?p> 謝恩道:“她是不見了,不見了?!?p> 冷嫣葎見他臉上一片癡然之色,心下酸楚:“謝大哥因?yàn)樗寄钏龓熋枚l(fā)了瘋,那么我還來做什么?他琴音中含著那么深的痛苦與思戀,我,我還站在這里做什么?”但見謝恩如此模樣,若說就此離去,卻是心下不忍,道:“謝大哥,我就要跟我哥哥回去了。你……你沒事罷?”
話音剛落,謝恩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原來他嵩山上一場劇戰(zhàn),早已疲累不堪,傷勢未愈,卻又遭此打擊,心力交瘁,竟然氣血逆行了起來。
冷嫣葎大吃一驚,急扶住謝恩,道:“謝大哥,你怎……怎么了?”惶急之下,竟然語不成音,一雙皎若白雪的纖纖葇荑也是顫個不停。謝恩無力地靠在她身上,頭正好枕在她的肩上。冷嫣葎羞得面紅耳赤,一顆芳心怦怦狂跳,十九年來從未這樣親近過一個年輕男子,聞到謝恩身上的氣息,更覺頭暈?zāi)垦?,潛意識下便想跳開,但又不敢。
正在這時,忽聽廟外傳來噪雜的腳步聲,隨即一個洪亮異常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里面的小妖女和小賊聽著,你們已被包圍了,快快出來受死!”
冷嫣葎吃了一驚,搶到門口一看,只見廟外已聚集了數(shù)百人,有的上了廟頂,有的端坐樹巔,手持硬弩,真的是把個小廟圍得水泄不通。當(dāng)首一人頭挽道髻,身材削瘦,面目古拙,道袖飄飄,認(rèn)的是武當(dāng)掌門洞空道長。旁側(cè)二人一個身披緇衣,手執(zhí)拂塵,正是峨嵋掌門蓮花老尼;另一個劍已出鞘,渾身殺氣,正是那青城掌門司無相,幾大高手幾乎全到了。
司無相滿臉俱是躍躍欲試之色,一見出來的不是溫紅狐,而是冷嫣葎,一愣,喝道:“鬼門關(guān)主呢?快叫她出來受死!”
冷嫣葎一呆,道:“什么鬼門關(guān)主?”
話音未落,謝恩忽然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量來,直沖到門口,叫道:“紅狐貍沒有被你們抓去,是不是?她沒有死,是不是?”一瞬間被一股狂喜所充溢。
只聽見嗚嗚、嗤嗤聲響,天空劃過一道道寒光,無數(shù)凌厲的暗器如雨般往門口傾瀉而來。冷嫣葎大驚,拉住謝恩往門后一躲,篤篤聲響,不絕于耳,暗器全擊在了墻壁與地面上。
突然光線一亮,屋瓦被掀開一塊,有人探頭往內(nèi)看。冷嫣葎手一揚(yáng),發(fā)出一枚石子,那人躲閃不及,正中面門,啊的一聲慘叫,瓦碎聲響,骨碌碌滾了下去,砰的一聲,摔在地上。但聽呼哨聲響,前后、左右、屋頂同時有人攻來。
門口青影一晃,武當(dāng)掌門洞空道長恍如鬼魅般閃入,劍光圈轉(zhuǎn),將冷嫣葎發(fā)出的石子絞得粉碎。冷嫣葎只覺眼前劍花繽紛,對方一柄劍似化作了數(shù)十百柄同時刺來,精妙之極,實(shí)不知如何拆解,雙足一點(diǎn),飄身急退。但身形尚未立穩(wěn),劍風(fēng)嘶然,洞空長劍依然遞到了面前。只得拼起全身功力,施展出滿天星劍法中最穩(wěn)的一招守式“秋水橫舟”,霎時之間,周身都被籠罩在一層白茫茫的劍網(wǎng)之中。
只聽叮的一聲輕響,雙劍相交在一起,冷嫣葎頓覺對方劍尖上傳過來一股莫大的巨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心知內(nèi)力與對方相差甚遠(yuǎn),不能硬扛,立即沉肩缷力,聳身點(diǎn)足,倏地又再退一丈。但盡管連守帶退,仍無法脫出對方劍勢的追蹤,但見青光閃爍,對方長劍仍然緊緊地圈住了自己。冷嫣葎心頭一涼,她的滿天星劍法素以奇、快、變化無比繁復(fù)著稱,但這老道的劍法竟然比自己還要奇還要快,心知自己就是全力而為,最多也只能多招架個五七招,黯然長嘆一聲,準(zhǔn)備棄劍不斗。
便在此時,突地綠光乍亮,一道輕風(fēng)逕往洞空咽喉刺去。洞空身形微側(cè),那道綠光就從他面門前三寸處直刺過去。但就在這時,那道綠光突然變直刺為橫削,這一來,情形大變,那道綠光在他面門三寸處變招,而他的長劍離冷嫣葎身子還有七寸,還沒傷到敵人,自己就要先斃命。危急之下,只得撤回長劍,退了回去。在他一進(jìn)一退之間,司無相、蓮花神尼等人全擁了進(jìn)來,窗口、屋頂、廟后已出現(xiàn)疏疏落落的人,四方圍來。
洞空喝道:“好小子!”一劍逕刺中宮直入,劍招未老,又已收回,只見劍光閃爍,人影飄飄,尋瑕抵隙,妙著層出不窮,看得人眼花繚亂。洞空的劍奇、快、詭、幻,謝恩的碧玉尺卻是簡、潔、平、實(shí),但一劍刺出,總叫洞空收招后退,回劍自守,正是取逍遙游“華之至就是樸之極,順乎自然、因勢著招”的宗旨。
那邊廂冷嫣葎已與蓮花神尼廝斗起來,冷嫣葎?wù)归_滿天星劍法,三丈之內(nèi)都是點(diǎn)點(diǎn)劍光,蓮花、司無相等人一時摸不透她的劍招虛實(shí),倒也不敢冒然進(jìn)擊。
洞空驚奇不已,這少年的劍法實(shí)是好得出奇,出劍部位之巧妙,角度之古怪,計(jì)算之精確,運(yùn)劍之隨心所欲,當(dāng)真是見所未見,洞空一連與他相斗了五十余回合,竟一直看不出他劍法是哪門哪派的,進(jìn)攻之中,腕上漸漸增加了內(nèi)力,真氣直透劍尖,劍光越來越是明亮耀人、璀璨如電。
謝恩凝立當(dāng)?shù)?,腦中緩緩閃過逍遙劍法的精義要旨,出劍越來越是沉穩(wěn),領(lǐng)悟的愈來愈多,七尺之內(nèi),洞空休想搶入。但是擋住了劍招,內(nèi)力卻是無孔不入的,只感壓力越來越重,手中玉尺越來越是滯重,有如挽著千斤重物,揮轉(zhuǎn)不靈。再斗一會,當(dāng)?shù)囊宦?,玉尺終于被對方長劍貼住,只感手臂劇痛,牽得胸口一陣大痛,蓬的一下坐倒在地,喉口一甜,噴出一口血來。隨即聽得當(dāng)啷啷一陣聲響,洞空的精鋼利劍也斷為兩截,掉落于地。
冷嫣葎一聲驚呼,撲了過來,但隨即被蓮花拂塵與司無相長劍擋回。洞空面色也是一變,身影一晃,倏退倏進(jìn),一丈外的一名武當(dāng)?shù)茏娱L劍已到了他手中。洞空神情肅穆,劍尖斜指謝恩,喝道:“你倒底是何家子弟?使的是什么邪派武功?”
謝恩道:“我的劍法光明正大,何邪之有?”盤膝默坐于地,真氣自丹田升起,只一瞬間,精神即振作起來,目光也由黯淡轉(zhuǎn)為明亮。
洞空心下也是暗暗佩服,道:“你內(nèi)力不如我,縱再抵擋得百十來招,還是會敗在我的劍下的?!?p> 謝恩身具至陽至剛的無妄功與治傷秘功大周天吐納補(bǔ)神法,再重的內(nèi)傷也不能擊垮他,當(dāng)下目觀鼻,鼻觀心,意與神會,心神合一,霎時間四肢百骸已盡處于巔峰作戰(zhàn)狀態(tài),靈臺空明,物我兩忘,頭腦異常清醒而敏銳。
洞空知道他劍法與尋常劍理大大相左,不敢輕視,長劍一振,青光閃動,“十步三折”,劍尖似屈似伸,歪歪斜斜地刺向謝恩胸口。謝恩不擋不架,玉尺一挺,逕刺洞空握劍右腕,這一招角度恰到好處,雖是筆筆直直的一刺,但洞空劍勢若不停,便直如將手腕送將過去給他刺一般。洞空一招使至半途,倏地收回,劍風(fēng)激蕩,勁氣大作,已由輕捷靈幻一轉(zhuǎn)為狂濤驟雨,長劍左蕩右決,雄奇開闊。謝恩不敢與他長劍相觸,一柄碧玉尺晃來閃去,聲東擊西,將近日悟得的逍遙劍法劍旨一招招自劍法中使將出來。逍遙劍法是最善于尋敵招數(shù)中的破綻的,謝恩雖未盡精,但在洞空看來,卻已驚心不已。洞空在劍招中逐漸加強(qiáng)了內(nèi)力,要在自己數(shù)十年精修的武當(dāng)混元?dú)夤ι蟿龠^他。謝恩內(nèi)傷未愈,在強(qiáng)大氣流的沖擊下,一直端坐不動的身軀微微搖顫起來。此時冷嫣葎在蓮花、司無相兩大掌門的強(qiáng)攻之下,也漸漸不支,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力了。場地中五人俱是當(dāng)代一等一的高手,激斗之下,勁風(fēng)外卷,武當(dāng)、峨眉、青城各派弟子都是貼壁觀戰(zhàn),插不上手。
一支香時間過去了,時移勢易,此消彼長,冷謝二人額頭涔涔汗出,更為不支。再斗片刻,冷嫣葎一聲痛呼,左臂被拂塵塵尾輕輕掃過,緊接著叮的一聲,謝恩與洞空尺劍相交,洞空長劍又一折為二,但謝恩為內(nèi)力所激,又吐出一口血來。洞空換過長劍,搶上再斗。再斗片刻,冷嫣葎身上又多了幾條創(chuàng)口,洞空又?jǐn)嗔藥妆鷦?,謝恩又吐了幾口血。冷嫣葎面色蒼白,咬牙堅(jiān)挺,毫不退縮。謝恩心下感激,叫道:“冷姑娘,你先走吧,他們與你無冤無仇,不會為難你的。”
高手相斗,分秒必爭,微一疏忽間即判勝負(fù),謝恩一開口說話,內(nèi)氣外泄,劍招不免失純,洞空跨前一步,倏地一劍長驅(qū)直入,刺中了謝恩垂立不動的右臂,頓時血涌如注。謝恩一驚,挺尺反擊,當(dāng)?shù)囊宦暎瑩魯嗔碎L劍,只覺臂上劇痛難當(dāng),迅速傳遍了全身,眼前金星亂冒,嘴里一陣陣發(fā)苦。謝恩本已吐出好多血,此時臂上血如泉水般涌出,面上更無半點(diǎn)血色,頭腦一陣陣暈眩,天地似乎也轉(zhuǎn)動起來,漸漸感到支持不住。洞空換過長劍,催緊攻勢,劍光如練,緊緊罩住了謝恩全身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