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兩年后(二)
“……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在正屋內(nèi),蒙仲盤坐在莊子面前,手捧竹簡高聲誦讀。
而此時,莊子則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弟子。
與兩年前相比,他眼前這位弟子變得高大壯實了許多,雖然年紀尚未到十五,但為人處世,莊子認為卻比尋常的成人還要沉重老成。
當(dāng)然,這也歸于他莊周的教導(dǎo)。
在所有弟子當(dāng)中,莊周對蒙仲的要求是最嚴格、最謹慎的,每當(dāng)這名弟子出現(xiàn)一些誤入歧途的苗頭時,他總會及時將其糾正,就好比兩年前蒙仲曾沾沾自喜于用名家的那些“命題”辯倒了居內(nèi)的同伴們,當(dāng)時莊周就用「雞三爪」勸導(dǎo)了蒙仲。
但唯獨有一件事,縱使是他莊周亦無能為力,即蒙仲心中的那份怨恨,關(guān)于他兄長蒙伯被滕國君主滕虎所殺的那份恩怨。
事實上,蒙仲事后從來沒有在居內(nèi)提及過相關(guān)的事,但莊子卻清楚,自從蒙仲將其兄蒙伯下葬之后,此子便開始觀閱孫武、吳起、孫臏、司馬穰苴、太公望等人的兵法,并時常與武嬰、蒙虎、蒙遂、華虎等人在居外鍛煉身體,鍛煉武藝,顯然是準備著有朝一日為其兄長報仇。
曾經(jīng)莊子亦想過去阻止,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因為莊子很清楚,除非蒙仲自己看淡此事,放下仇恨,否則無論是誰,都無法化解這名弟子心中的那份恨意。
雖說有違莊子以往的準則,但他還是在暗地里希望宋國盡早攻滅滕國,殺死滕虎。
畢竟只有滕虎死去,蒙仲才能徹底從這段仇恨中解脫。
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包括莊子都沒有想到,滕國那小小的國家,竟然接二連三地擋下了宋國的攻勢,雖說在這件事的背后,未必沒有齊國、魯國暗助滕國,但即便如此亦不能否認,滕氏一族在滕國確實得民心,得到滕國上下的擁護與支持。
“夫子?夫子?”
就在莊子恍惚走神之際,他聽到了蒙仲的喚聲。
原來蒙仲已經(jīng)將《逍遙游》這片著作誦讀了一遍,卻發(fā)現(xiàn)莊子看著自己出神,于是便輕聲呼喚。
面對著蒙仲有些困惑的目光,莊子點了點頭,提筆在竹牌上寫下了「逍遙」二字,詢問蒙仲能否理解《逍遙游》中的“逍遙意境”。
從十歲起,蒙仲就在莊子身邊學(xué)習(xí),且深得后者真?zhèn)?,傳授道、名兩家的思想,這距今已有整整四年,不夸張地說,道家、名家兩家的思想,蒙仲都已融會貫通。
但問題就在于,道家的思想跟其他學(xué)術(shù)不同,懂不懂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相應(yīng)的個人體會,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好比這篇《逍遙游》,其實莊子已經(jīng)點明了至高境界的逍遙,即忘卻物我的界限,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無所依憑而游于無窮,蒙仲當(dāng)然能理解其中含義,但這并不能助他真正領(lǐng)悟其中的本質(zhì)。
因為他達不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PS:說實話,作者不認為人有誰能達到的,道家的思想實在是太理想化了,這已經(jīng)不是要教出圣人的地步了,而是要教出比圣人更高層次的……實在不知該怎么形容。】
單單「無己」,蒙仲就做不到。
所謂的無己,即是從精神上超脫一切自然和社會的限制,泯滅物與我的對立,把自己消融與天地萬物之中而臻于道我合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地。
而蒙仲想要為兄長蒙伯報仇的這份堅持,實則就是過度的親情對他的束縛,是“不自由”的,唯有內(nèi)心放下仇恨,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這些道理,其實蒙仲也都明白,只是他做不到。
見蒙仲低下頭,有意避開了自己的勸道,莊子默然嘆了口氣。
『一步一步來吧?!?p> 他暗暗想道。
當(dāng)日黃昏前,蒙仲告別了莊子、莊伯與莊內(nèi)的其余同伴,騎著毛驢灰灰返回鄉(xiāng)邑。
回到鄉(xiāng)邑,回到自己家院子,蒙仲將毛驢栓在院內(nèi)的柱子上,然后找了些豆子喂這頭伴隨了他兩年的驢子。
此時就聽到院內(nèi)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阿兄,是阿兄嗎?”
蒙仲抬頭一瞧,便看到正屋的門口立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于是他便應(yīng)道:“是阿嬿啊,啊,是我,娘在屋里么?”
“嗯,娘在屋內(nèi)歇息呢,方才我瞧了瞧,好似是睡熟了?!?p> 女孩點點頭,噔噔跑了過來。
這名女孩,即是兩年前葛氏帶著蒙仲去拜祭族人時,那名抱著雙膝縮在角落內(nèi)的女孩,蒙嬿。
因為可憐她家里的情況,又考慮到自己長子蒙伯已亡,而此子蒙仲又因為在莊子身邊學(xué)習(xí)而長期不在身邊,葛氏在征詢了蒙嬿的意見后,向宗族提出了收此子為養(yǎng)女的請求。
宗族當(dāng)然不會拒絕,畢竟葛氏的人品所有族人都清楚,自然不會是為了吞沒蒙嬿家的田地才收此女為養(yǎng)女。
當(dāng)時,在葛氏收養(yǎng)蒙嬿后的第三日,正巧蒙仲回家看望母親,于是葛氏就將蒙嬿這個妹妹介紹給了蒙仲,讓他二人日后以兄妹相稱。
最初的時候,無論是蒙仲還是蒙嬿都有些不適應(yīng),但是時間長了,曾經(jīng)的疏遠自然也就漸漸消失不見了。
“阿兄,這次回家能住幾日呀?”
跑到蒙仲跟前,跟這位兄長一同給毛驢灰灰喂著豆子,蒙嬿一邊欣喜地問道。
“還是兩三日吧。”蒙仲微笑著說道。
“才兩三日啊……”蒙嬿嘟著嘴,有些不滿意地說道:“就不能多住幾日嘛,我還想聽你跟我講講莊夫子的故事呢……”
蒙仲聞言笑著說道:“能有兩三日就不錯了,畢竟我可是去侍奉夫子的?!?p> “才不是!”蒙嬿糾正道:“兄長你是夫子的弟子,族內(nèi)上上下下都這么說。”
蒙仲搖了搖頭。
平心而論,其實蒙嬿說的確實是事實,畢竟莊子待他的確如兒徒一般——雖然當(dāng)世并沒有兒徒這個說法。
但是至今為止,莊子還是沒有對外承認蒙仲這個弟子,因此蒙仲并不能以莊子的弟子自居。
就在兄妹二人一邊喂著毛驢一邊閑聊時,院外傳來一聲口哨,旋即有個輕佻的聲音打招呼道:“喲,這不是阿仲跟他的養(yǎng)媳婦嘛,怎么,大白天的就在這親熱?”
蒙仲聞言無語地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卻見從小親近的蒙虎此刻正趴在他們家的院籬笆上,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別開這種玩笑,阿虎?!泵芍俑苫⒋蛄寺曊泻?。
而在旁,蒙嬿則面紅耳赤,跺著腳罵了幾句類似「死阿虎」之類的話。
「阿仲的養(yǎng)媳婦」,這是蒙氏族內(nèi)的一個玩笑,起因在于當(dāng)初葛氏收養(yǎng)蒙嬿時,有一名族人對葛氏開了個善意的玩笑,說蒙嬿這丫頭歲數(shù)剛好配你家阿仲,莫非葛氏你準備給你兒子養(yǎng)個兒媳婦么?
由于彼此關(guān)系都比較親近,葛氏當(dāng)時也沒細想,隨口就說了句:“是呀,我瞧著這丫頭挺水靈的?!?p> 結(jié)果這個玩笑就被傳來了,以至于有時候葛氏帶著蒙嬿到田地做農(nóng)活,途中碰到族人,那些族人也會隨口逗兩句:“葛氏,帶著你家的養(yǎng)媳去哪呀?”
每回都讓蒙嬿羞得面紅耳赤。
當(dāng)然,玩笑只是玩笑,族人們笑過之后就忘了,畢竟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葛氏真的看中了蒙嬿又怎么樣呢?兩家雖說都出自一個氏族,但論親份隔著十幾代人呢,更別說蒙氏還有「同氏不婚」的規(guī)矩。
“我方才聽人說你今日回來了,所以我來看看?!?p> 一邊解釋著,蒙虎一邊推開院門走了進來。
只見兩年后的蒙虎,體魄更為魁梧,一看就是個猛人的胚子,只可惜被蒙嬿一腳踹在小腿上,痛地他抱著小腿嗷嗷直叫,徹底破壞了他走入院內(nèi)時的氣勢。
“阿兄,我去看看娘醒沒醒。”朝著蒙虎做了個鬼臉,蒙嬿噔噔跑回了正屋。
“這個可惡的丫頭!”
看著蒙嬿離去的背影,蒙虎咬牙切齒地說道:“要不是看在阿仲你的面子,我早就揍她了!”
“你要揍女人?”蒙仲隨口問了句。
聽聞此言,蒙虎臉上的慍怒一滯,眨了眨眼睛想了想,旋即改口道:“那不揍了?!?p> 蒙仲無語地搖了搖頭,旋即沒好氣地問道:“找我什么事?”
聽到這話,蒙虎收起了臉上的嬉笑,壓低聲音對蒙仲說道:“如果你今日不回來,明日我就準備去莊子居將這件事告訴你跟阿遂了?!蛉瘴易娓甘盏搅诵∈迮扇怂蛠淼募視?,我偷偷看了,信中說宋王已經(jīng)不耐煩與滕國僵持了兩年,準備再次征募兵卒,攻打滕國,小叔在信中很擔(dān)憂地寫道,唯恐這場戰(zhàn)爭徹底摧毀我蒙氏一族……”
說到這里,他朝著四下瞧了瞧,壓低聲音說道:“再告訴你一件事,千萬不可聲張?!蛲砻伤]長老來找我祖父,二人在屋內(nèi)商議,我偷偷聽到他們在商量遷族的事?!?p> “遷族?”蒙仲頗感吃驚地問道。
“噓噓?!泵苫②s忙給蒙仲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壓低聲音解釋道:“蒙薦長老說的,他說我蒙氏已經(jīng)為這場戰(zhàn)爭犧牲了太多的族人,倘若宋王仍執(zhí)意要興兵攻伐諸國,那么,我們就只能遷族,投奔其他國家……這事我可沒敢告訴任何人,你千萬不要聲張啊?!?p>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正要再細問,卻見正屋方向葛氏帶著蒙嬿走了出來,歡喜地說道:“仲兒來了啊,快快……阿虎也來了啊,快進來快進來?!?p> 見此,蒙仲與蒙虎交換了一個眼色,旋即二人臉上皆露出了笑容。
“娘,孩兒來看您了?!?p> “嘿嘿,嬸嬸,我也來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