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宋王偃（二）

　　『什么……情況？』

　　見宋王偃手持明晃晃的利劍指著自己，縱使是蒙仲，一時間亦有些六神無主，下意識轉(zhuǎn)頭看向惠盎。

　　他不信惠盎會故意害他。

　　而此時，惠盎則對蒙仲露出了幾絲看似有些無奈的笑容，并搖搖頭示意蒙仲不必驚慌。

　　起初，蒙仲并不明白惠盎這是什么意思，直到宋王偃咬牙切齒地問了一句：“你懼不懼？”

　　聽到這話，蒙仲就隱隱有點(diǎn)猜到了：宋王偃，這是在嚇唬他呢！

　　原因很簡單，因?yàn)樗乔f子的弟子，而莊子曾屢次拒絕宋王偃派去邀請其擔(dān)任國相的使者，以宋王偃霸道的性格來說，真當(dāng)他心中不生氣么？縱使他還不至于因?yàn)檫@事而對莊子怎樣，但嚇唬嚇唬莊子的后輩弟子，這總沒有什么吧？

　　在明白過來后，蒙仲逐漸鎮(zhèn)定下來，思索著該如何對應(yīng)宋王偃的恐嚇。

　　半響后，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小子心中懼怕，因?yàn)槟@柄劍看上去很鋒利?！?p>　　宋王偃聞言一愣，臉上饒有興致地說道：“你這話頗為不甘啊?！阄窇值?，僅僅只是寡人手中的利劍么？好！”說罷，他將手中的利劍隨手丟給隨從，旋即又問道蒙仲道：“那么現(xiàn)在呢？”

　　蒙仲回答道：“您還戴著我宋國君主的冠冕，穿著我宋國君主的衣袍，是故小子畏懼?！?p>　　宋王偃聞言笑著問道：“你是想說，你畏懼的是‘宋君’，而并非‘戴偃’，是這樣嗎？”

　　“不。”

　　蒙仲搖搖頭說道：“縱使大王摘掉冠冕、脫掉王袍，混跡于民，小子見到仍然會感到畏懼，因?yàn)槟沁@樣，小子是這樣。”他比劃了一下二人在身高與體魄上的差距，然后又平靜地說道：“您單憑身高體格上的差距，就足以使小子畏懼，又何必持劍恐嚇呢？再者，以大欺小、以強(qiáng)凌弱，真能讓您感到愉悅么？”

　　話音落下，周圍鴉雀無聲，惠盎的表情從最初的無奈，已經(jīng)變成了眼下的好笑，而宋相仇赫，則看著蒙仲平靜的面色暗暗稱奇。

　　至于宋王偃本人，則是在聽了蒙仲的回答后半響沒有回過神來。

　　足足半響，他這才問惠盎道：“惠盎，寡人……是被這小子說教了么？”

　　“非也。”惠盎忍著笑說道：“此子回答了大王您，他說他畏懼大王您。”

　　“可寡人聽到的，可不是這么回事啊?！?p>　　話是這么說，但宋王偃臉上卻無惱怒之色，笑著對蒙仲道：“小子，看在惠盎的面子上，寡人就饒過你，否則，單憑你是莊周那老物的弟子，寡人就要……”他停頓了一下，這才不痛不癢地說道：“就要好好教訓(xùn)你，挫一挫那莊周的氣焰?！?p>　　蒙仲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因?yàn)樗杏X宋王偃對莊子的“恨”，實(shí)際上就是求賢不得的怨氣罷了。

　　這不，明明上句話還要“教訓(xùn)”蒙仲一下，結(jié)果宋王偃的下一句，便是詢問蒙仲有沒有興趣當(dāng)官。

　　可能是擔(dān)心蒙仲拒絕而使宋王偃不快，惠盎在旁解釋道：“大王，我弟這次入世歷練，您知道，道家弟子對于仕途從來漠不關(guān)心，他們只在意自己的德行?！?p>　　“唔?！彼瓮踬赛c(diǎn)點(diǎn)頭，稱贊道：“寡人知道，宋銒也好，莊周也好，道家弟子素來如此，遠(yuǎn)非儒家那幫人可比?！?p>　　從他的語氣中不難看出，他對儒家的印象并不好。

　　而事實(shí)上，宋王偃曾經(jīng)與儒家的關(guān)系并不差，想當(dāng)初儒家圣賢孟子路徑宋國時，宋王偃還曾派人送上資金，資助孟子周游各國，而孟子在他的言論中，亦稱呼宋王偃為“宋王”，并無貶責(zé)。

　　哪怕是后來宋王偃“大逆不道”地自稱為王，孟子也沒有對此說什么，甚至于還對弟子「萬章」說：（宋王）不行仁政便罷了，如果行仁政，普天下的人都將仰起頭來盼望他，要擁護(hù)他做自己的君主；齊、楚兩國盡管強(qiáng)大，有什么可怕的呢？

　　由此可見，宋王偃與孟子的關(guān)系其實(shí)還是不錯的。

　　不過最近兩年，由于宋國攻伐滕國，使一部分儒家弟子感到不快，以至于陸續(xù)傳開“桀紂再世”的謠言，抹黑宋王偃的名聲，而宋王偃也是看在孟子、惠盎等人的面子上，看在儒家的名氣上，才沒有理會那些口無遮攔的儒家弟子。

　　但是在心底，他自然會感到厭惡。

　　由于蒙仲乃是莊子的弟子，且又是惠盎引薦而來，因此，宋王偃并沒有在意此子在旁，領(lǐng)著惠盎、仇赫二人一邊在校場中散步，一邊就當(dāng)前的戰(zhàn)況做出討論。

　　討論的事項(xiàng)很簡單，即齊國派來了“調(diào)解”的使者，希望宋、滕兩國罷戰(zhàn)，同時在私下給宋國許諾了些好處，希望拉攏宋國背棄與趙國的盟約，轉(zhuǎn)投齊國，幫著齊國牽制趙國——最起碼要求宋國保持中立。

　　而目前在宋國擔(dān)任國相的仇赫，他是趙國派來的，在得知此事后，當(dāng)然要勸阻宋國倒戈齊國，否則，非但趙王雍籌備攻伐中山國的計劃得擱淺，甚至于趙國還要面臨「齊宋」兩國的夾攻之勢。

　　因此，仇赫希望宋國盡快鏟滅滕國，畢竟滕國一旦滅亡，宋國的兵力便可以部署到「南湖（微山湖）」的北側(cè)，對齊魯兩國以及齊國的薛邑造成無可估量的威脅，齊國在感到威脅的情況下，很有可能與宋國爆發(fā)戰(zhàn)爭，這就變相轉(zhuǎn)移了趙國的壓力，使趙國能毫無顧慮地進(jìn)攻中山國，拔除這根如鯁在喉的魚刺。

　　但宋王偃呢，他雖然不舍得放棄即將得手的滕國，但也不希望與齊國撕破臉皮，畢竟宋國單獨(dú)面對齊國還是非常吃力的，更別說還是為了趙國攻伐中山國的目的。

　　因此，宋王偃希望趙國盡快攻伐中山國，這樣一來，齊國將同時面對「趙伐中山」、「宋國伐滕」這兩樁事，縱使派兵援助，趙宋兩國也是分擔(dān)壓力，這樣就避免了宋國單獨(dú)面對齊國。

　　當(dāng)然，宋王偃自己沒有開口，他是通過惠盎表達(dá)了這個意思。

　　然而，仇赫還是在一個勁地勸說，宋王偃可能是聽著煩了，忽然詢問蒙仲道：“小子，你怎么認(rèn)為？”

　　宋王偃的本意是想打斷仇赫的話，再者，蒙仲亦是宋國人，想來會為宋國說話。

　　沒想到，蒙仲在思索了一下后說道：“曾經(jīng)在定陶，有鄭、王二人一起行商，他二人始終很和睦，將生意做得很大，后來有人便問：你二人是怎樣做到和睦相處？

　　鄭、王二人便回答道：我不做損占他利益的事，他也不做損占我利益的事，公平分配利益所得，所以我們的合作才會長久。”

　　惠盎在旁聽到這話，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而宋王偃，則是略帶驚訝地看了一眼蒙仲，不得不說，蒙仲所說的這番話，大大超乎了他的預(yù)計。

　　不過他的反應(yīng)很快，聞言后哈哈笑道：“不錯，說得對，凡事都要講究公平，只有這樣，雙方的合作才會長久?！鸷眨阋詾槟?？”

　　仇赫微微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蒙仲，礙于對方是莊子的弟子，又是惠盎的義弟，自然不好說什么，干笑了兩聲道：“物易售賣，豈能與國之大事相提并論？”

　　宋王偃聞言朝著蒙仲努了努嘴，問道：“小子，你說呢？”

　　蒙仲平靜地說道：“老子曾在《道德經(jīng)》中言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庖廚之事，竟能與治國相提并論？由此可見，有些道理是可以通用的?！?p>　　“唔……”

　　宋王偃故作沉吟，斜著眼瞥了一眼仇赫，見后者皺著眉頭仿佛在苦思冥想，心下暗樂。

　　而在旁的惠盎，他看向仇赫的眼中就全然是嘲諷之色了。

　　在惠盎看來，他新認(rèn)的弟弟蒙仲那是什么人？那是莊子的入室弟子、惠子的代收弟子，學(xué)的是道、名兩家的知識，皆是普天之下最善辯論的學(xué)術(shù)之一，你跟他辯？

　　心中暗諷之余，惠盎亦瞧了一眼蒙仲，他感覺地出來，盡管學(xué)的是道名兩家，但蒙仲的“辯”，更多偏向道家，也就是用道理去說服人，而不像名家，只是用言論堵住人的嘴。

　　『看來莊夫子對此子果真是下了很大心血啊?！?p>　　惠盎暗自想道。

　　當(dāng)日，由于蒙仲的攪局，仇赫最終沒能說服宋王偃盡快攻略滕國，連帶著在此之后「慫恿宋國進(jìn)攻薛地」的打算也沒能說出口。

　　當(dāng)然，這與蒙仲無關(guān)，他只是恰逢其會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也沒有因?yàn)樗撬稳司推凰螄?，仇赫也不好指?zé)他什么。

　　當(dāng)日下午，待回到惠盎的府邸后，蒙仲便向惠盎提出了告辭，準(zhǔn)備返回軍中。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有府上的家仆來報，說宋王偃派人邀請惠盎進(jìn)宮赴宴，且點(diǎn)名要惠盎帶上蒙仲。

　　當(dāng)時惠盎笑著說道：“想必是大王要以今日之事賞賜你。”

　　然而就在惠盎說這話的時候，宋王偃正在王宮內(nèi)，手捧著一份竹簡觀閱著。

　　只見竹簡上寫道：蒙仲，景亳蒙人，祖蒙舒，甲士，亡于齊役；父蒙瞿，甲士，亡于魏役；兄蒙伯，甲士，亡于滕役……

　　“……”

　　宋王偃緩緩收起竹簡，回憶著今日初見蒙仲時，后者曾偷偷打量自己時的那個眼神。

　　起初他還以為那是此子對君主好奇的目光，但眼下看來，恐怕并非如此。

　　“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君主，使你祖父、父親、兄長先后皆亡于戰(zhàn)場么？”

　　喃喃自語了一句，宋王偃坐在一張矮桌前，雙手十指交叉擱在口唇與下頜的位置，閉著雙目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