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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城家事

第二十章 屈居親人高墻下

舊城家事 淡沫相宜 3679 2019-04-22 08:21:41

  吳家從燈紅酒綠、繁華喧囂的上海來到自然、寧靜的蘇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寬廣的水域,便利的交通。太湖、陽澄湖、金雞湖……像一顆顆閃光的明珠,點綴在大地上。

  京杭大運河、胥江、護城河……“織成”了江南水網(wǎng)。

  有靈巖山、天平山、穹窿山……

  有百余座小橋流水和拙政園、留園、虎丘等著名園林。

  二千五百年的古城,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發(fā)達的手工業(yè)。

  鐘靈毓秀、地杰人靈,這一切組成了蘇州。

  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大街小巷,依琴回到了故鄉(xiāng)。只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親人們的相繼離去,使她覺得人生如夢。

  到蘇州后,本來要自己去租房,但依笙捎來話,讓住到她家里。

  依琴想:“到底是親姐姐,有手足之情,能跟姐姐住在一起多好,有個照應。”就欣然答應。

  依笙明知依琴家的窮苦,一見面,酸溜溜地說:“你們是從上海大城市來的,我們這兒是小地方。我家開的是小廠,不能跟你們有名的吳家富商比。你是堂堂的長房大少奶奶,來這兒是委曲大駕了……”

  那時,人們眼淺,能到上海去住就跟出國一樣。

  依琴聽到挖苦的活,心像被刀在扎,但表面淡定地聽著,沒說什么。

  亦德雖然只有九歲卻懂事,知道在諷刺,心想:“娘姨妹妹怎么能這樣,倒像是以前的嫉妒,現(xiàn)在發(fā)泄出來?!?p>  依琴想:“我從不惹事,又沒得罪過姐姐;她就是這樣的人,由她說吧,不理會就是了?!?p>  依笙家房子很大,前門在西北街,后門在小王家巷。

  后門石庫門一進來,是個天井;對著大門有個紫藤蘿涼棚,穿過它,是三樓三底的房子,都租給了別人。

  最前面,是自住的房子,很寬裕,有不少空房;她家的人都從前門進出。

  依笙領著依琴出后門,走到小王家巷巷子里,指著”照墻”壁后面,搭建的兩間又矮小又破舊的房子說:“你們在這里安頓吧?!?p>  小王家巷對面的石庫門里,也是她家的房子。為了照顧好兒媳貝妮(蘇州望族貝家的女兒),主動讓兒媳的娘家人來住,房子又大又好。

  此照墻是跟對面房子配套的。

  依琴沒料到會這樣,要說住在依笙“家里”,不如確切地說,是住在依笙的家外。

  依琴想:“我們就象在外看門的一樣?!?p>  照墻旁邊,左右沒幾步路遠,有兩棵大樹,和照墻一起,如三道屏風擋住了陽光和通風;背后一棵石榴樹;住在這兒,就象住在“陰山”背后。

  礙于情面和守信,依琴只好住下,半句怨言都沒有,既來之,則安之。

  依琴靠著在家里“調(diào)制經(jīng)線”來掙錢養(yǎng)活全家。蘇州有一些手工織錦作坊,要雇人對錠子上的經(jīng)線,做前期處理。

  在沒有“調(diào)經(jīng)線”生活時,她靠做“女紅”掙錢。

  她沒錢坐黃包車,接送“生活”都靠一雙半大的小腳,顛簸在由鵝卵石舖就的彈石子路上,手中還要拿上經(jīng)線或加工的衣服包等重物。

  作坊大多在十全街周圍,離住處很遠,有半條護龍街遠。

  高低不平的路碾得雙腳直痛。

  光小王家巷,這條狹窄幽深的小巷,她每天要在風雨中走無數(shù)遍,因為除了做工需要外,還要買菜、購物、河灘頭洗衣……

  三十七歲年紀了,里里外外,全副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

  高荷花一到蘇州,阿六就把她接回鄉(xiāng)下家里,她不能再幫助依琴支撐這個家。

  依琴白天黑夜不停地忙碌,晩上在油燈下做活到深夜,通宵達旦是常事。

  搭建的屋頂隔熱差。夏天,驕陽直射下來,房間里悶熱異常,潮濕的地面上濕氣上來,人就象在蒸籠里蒸。

  依琴做工時,邊上放上兩桶剛打上來的井水降溫;臉上豆大的汗珠滴下來,就用搭在木桶把手上的濕毛巾擦一下。

  心安熱得心躁,無法坐著安靜地看書,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胡言亂語,不時站起來,搓著雙手。

  依琴抬頭問:“心安怎么啦?”

  心安說:“大娘娘,熱?!?p>  依琴用冷毛巾給他敷在額頭,趕緊去井欄邊,把放在網(wǎng)線袋里,浸在井水里致冷的西瓜拉上來,切開給心安吃,讓他解暑熱。

  南方的雨水多,到了雨季,小房的地面沒有一處是干的。

  到了冬天和早春,最陰冷,人沒處躲沒處藏。

  沒地方取暖的孩子們冷得發(fā)抖,白天也只能鉆到被子里。手腳上都長滿凍瘡,紅腫潰爛、痛癢不已。

  依琴得了中耳炎,耳內(nèi)流膿沒錢醫(yī)治,留下了聽力不好的后遺癥。

  只一心讀書,不問家事的蓉芬還以為房子是免費住的,對依笙心存感激。

  亦德在家時間長,看到依笙的女兒歡歡,每個月來收房租。依琴照依笙定的價,給歡歡兩塊銀元,歡歡收后放進掛在身上的金黃色錢袋里,然后在帳本上依琴的名字下記上一筆。

  “這么破舊的房子,居然每月要二塊銀洋鈿的天價,娘姨妹妹心太黑了吧。她家那么有錢,我家這么困難,還是親戚,錢怎么拿得進?!?p>  “娘姨妹妹太吝嗇,家里有的是空房,卻寧可空著也不讓我們住,哪有半點人情味。”亦德這么想。

  亦德氣憤不已,但不能發(fā)作。他聽從母親,母親不說的,他不能說。

  依琴完全可以搬走,市面上用比此少的錢,可以租到又大又好的房子,但她怕斷了親戚,沒這樣做。

  連對每月2元銀元房租也從未還過價。

  依琴一生未對任何人講過此事。

  蓉芬還是八十年后,在亦德九十大壽家宴上的回憶里,才知此事。

  依琴覺得,不是丟她的臉,而是丟依笙的臉,依笙會被眾人責罵,所以她替依笙著想,不說她們是親姐妹。

  街坊以為依琴是打苦工的租房客。

  依琴和鄰居們關系很好。當她外出趕不回來時,鄰居會幫她照看美芬,到吃飯時間,會進屋給心安盛碗飯。

  依琴做好事無數(shù),她篤信佛教,廣做善事、廣結善緣。

  誰家有婚喪大事,她主動去幫忙。

  誰家縫被子需要她,她就去。

  她替孤寡老人拆洗、縫補、帶買東西……都是分文不取。

  她一直記著上海吳家老宅附近,城隍廟廟門上的一副對聯(lián):

  為善必昌,為善不昌,必有余殃,殃盡必昌。

  為惡必殃,為惡不殃,必有余昌,昌盡必殃。

  她跟不少迷信的人一樣,相信因果報應。

  在亦德上小學四年級時,依琴生下了第四個孩子,是個男孩。

  “我有弟弟了?!币嗟孪渤鐾?,走路一蹦一跳,逢人便告。放學后,一心記著“燭蠟包”里的小弟弟,非要湊到床邊去看著。

  剛岀生沒幾天,體弱怕風,怕驚動、怕感染。亦德頑皮淘氣,依琴只好對亦德編話說:“小弟弟有病,要傳染的。”

  她只允許亦德拿著幼兒木立桶里面,墊腳取暖的銅腳爐上的蓋子,罩在面孔前,透過洞眼,遠處張望一下。亦德很難過,吵著要弟弟。

  過了十個多月,小弟弟能站在立桶里了,依琴抽身去干活,亦德會主動看護。

  小家伙饑餓要吃奶,又不會說話,手舞足蹈哭著,亦德會馬上用奶瓶溫熱給他吃,使他安靜下來。

  他那么喜歡小弟弟,小弟弟卻因為母親奶水少,營養(yǎng)不好難養(yǎng)活,得了病無錢醫(yī)治,不久就沒了。

  亦德無比傷心,大哭了一場。

  亦德年少時經(jīng)歷多種磨難、驚嚇、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常出現(xiàn)半夜三更驚覺大叫,依琴急忙把他抱在懷里,安撫壓驚才慢慢好起來。

  發(fā)高燒沒錢看病時,迷迷糊糊緊閉雙眼,躺在小木床上,只感覺母親就在床沿邊“叫喜?!?p>  “慶官呀你嚇在挪撘,仔回來吧!”接著舉手用警木重拍床沿一下,“哦,仔來哉!”(蘇州方言)低沉語音,令亦德似在夢遊中。連連叫魂,聲聲凄涼,亦德象小鳥在牢籠外飄浮,直到昏沉沉睡過去。

  即“慶官呀你被警嚇逃到那兒去了?快回家吧!”隨即拍了下警木,然后以自己的口氣答應:“哦,我回來了?!?p>  用這么一問一答,似請喜神老爺來幫忙的形式喚叫,這在蘇州民間稱之為“叫喜”,是歷代傳下來的,古老且近乎巫術的驅(qū)病方法。

  母愛是忘我的,偉大而神聖。沒有老根哪來青苗,更何況在亂世中獨自艱辛地養(yǎng)育著下一代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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