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馨是新式女性,住在老式的龔家很憋氣。
她和依竹是自主婚姻,感情可以,但依竹整天忙于生意;婆婆羅梅對她好,但兩人觀念不同,說不到一起。
葉馨有文化,見過世面,愛交際。她和姜春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沒有共同的語言。她跟依笙比較好。
依笙嫁的是開電力織錦廠的時春生。時宅挺大,前門在西北街上交皮市街口,和皮市街北頭的龔家很近,幾乎門對門;后門在小王家巷。
葉馨回蘇州,就去找依笙。
在上海,葉馨會去依琴家看望,她跟依琴最好,並同情這一家,會帶食品和禮物給孩子們;她喜歡他們,尤其蓉芬
依琴,因為心安有病和家務(wù)的牽絆,很少回蘇州娘家。
娘家的事,葉馨會告訴她?;蛩龔木仗锖拖赡心抢锬艿弥恍?。
葉馨要依竹到上海,在家里開的古玩店,與父親和哥哥葉天一起做。
依竹不愿意放棄家業(yè)。因為錦麗作坊已經(jīng)有了一定規(guī)模,自己做得風(fēng)生云起、得心應(yīng)手,並積累了不少人脈,發(fā)展至今實屬不易,怎肯割舍。
再說父母肯定不放。而他也想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如去上海,一切要從零開始。雖然自己喜歡文物,但專業(yè)博大精深,要入行很難。
葉馨無奈,結(jié)婚后常年住在上海。
對家里作坊的管理,依弦負(fù)責(zé)對內(nèi):包括更新織造技術(shù)、管理生產(chǎn)和質(zhì)量、管理財務(wù)和工人。
依竹負(fù)責(zé)對外:聯(lián)絡(luò)客戶和銷售,發(fā)運原材料和成品,負(fù)責(zé)對外錢款往來。因此依竹跑得最多的是閶門。
閶門自古繁華,是商賈云集之地。閶門城墻外的大運河,水、陸路很方便,使大運河成為物資交易中心。
清朝乾隆年間的“盛世滋生圖”,正是反映了閶門吊橋內(nèi)外的熱鬧景象。閶門大街(西中市)是蘇州的中心,光錢莊都有十幾個。
如今繁華不減,閶門內(nèi),歌樓酒市、作坊醫(yī)家、商鋪櫛比,每到夜晚,燈紅酒綠、歌舞昇平。
老百姓每年一度的“軋神仙”,與平時的廟會、集市也在這兒進行。
今天,葉尋父子為了答謝同仁們對生意上的支持和幫助,也為了交流業(yè)內(nèi)的信息,就在閶門外運河里包了一只大畫舫,宴請有關(guān)人士,並請了“怡紅歌舞班”的藝人助興。
因為葉尋知道依竹愛好文學(xué)、藝術(shù),而且是親戚,所以也邀他參加。
至晚,畫舫內(nèi)燈火通明,絲竹伴著歌舞,歡聲笑語。眾人就古玩字畫、收藏鑒賞等高談闊論。暢飲中劃拳、猜酒令、背古詩、對對子、敬罰酒,氣氛熱烈。
一直坐在依竹旁邊陪酒的藝人小紅說:“你剛才對的'對子'不工整,要罰酒三杯?!?p> 喝得酒水糊塗的依竹,用大舌頭說:“好個小紅妹妹,繞了我吧!我馬上要醉倒,能對出就不錯了?!?p> 小紅笑著說:“不行,要遵守游戲規(guī)則,大家說是不是?”
笑鬧著的桌友起哄:“是!喝、喝、喝……”
激動中,小紅一只手抬起德官的頭,另一只手拿起酒杯。
德官杯子里只有小半杯酒,小紅無法騰出手去斟滿。
她隨手換成自己剛喝過,現(xiàn)已盛滿酒的酒杯,把杯子邊沿緊貼著德官的嘴,把酒灌下去。
有人拿來了酒壺,喝完了又斟滿,共罰了三杯。
依竹不省人事,一會兒,噴射狀地哇哇吐起來。
小紅手忙腳亂,趕緊掏出自己的手帕,給德官擦嘴、擦臉、擦手和擦衣服。
可能是累著了,也可能是剛才的興奮,小紅猛烈地咳嗽起來。
喉頭有股血腥味直沖上來,小紅不知道怎么回事,趕緊跑到船艙外,“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小紅嚇壞了,迅速把地上的血跡擦掉;怕人知道了,自己會遭嫌棄,就強作鎮(zhèn)靜,假裝微笑地回到船艙自己的座位上。
夜深,曲終筵席散,葉尋父子送別客人。隨后叫了一輛黃包車,讓隨從阿旺跟著車,把酒醉如泥的依竹送回龔家。
依竹后來才知道,被小紅傳染上了肺癆病(肺結(jié)核)。
開始是午飯后發(fā)燒,兩顴骨發(fā)紅;后來咳嗽不停;再后來大口吐血。
不久,傳染給了龔先和依弦。
在那個年代,肺癆病是絕癥,無藥可治,雖然花重金,請了不少名醫(yī)也沒用。
葉馨得訊后,趕緊從上海趕回來。
羅梅心好,怕傳染不讓兒媳和女兒靠近他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三個人分開在三個房間里的床上躺著;他們互相也知道,都被傳染上了。
用重金雇來的幾個人,穿戴防護好,日夜輪番照料他們,冒著被傳染的危險,倒盆中吐的血和擦拭身子等。
開始時,還能給病人喂進藥和飯菜,后來吃得越來越少,最后湯水不進,出氣比進氣多。
依竹用手勢招來羅梅,指指里面朱官的房間,意思問哥哥情況怎么樣了。
羅梅不敢當(dāng)著他的面哭,強裝著說:“朱官沒事,都快好了?!?p> 又說:“醫(yī)生說了,你也會很快好的,不用擔(dān)心?!?p> 依竹說不出話來,只是搖搖頭。
羅梅不怕傳染上,對眾人說:“我到這份上,活著沒什么意思了,傳染上更好,跟他們?nèi)齻€一起去了才好?!?p> 每天三個病人,她輪流去看。
那天去龔先床前,只見他紫紺的臉上,雙目緊閉,喘著粗氣,一副要死的樣子。
羅梅突然控制不住,破口大罵:“你只'老甲魚'!你忘了結(jié)婚時的對天發(fā)誓嗎?'如對我羅梅有二心,你會得暴病而死!'現(xiàn)在蒼天有眼,兌現(xiàn)了吧!”
又說:“你自作孽,不可活。但你為何要帶走兩個兒子呀!叫我以后怎么辦。天哪!都是你害的?!闭f完痛哭起來。
龔先已說不出話來,只是氣喘得更急了。
沒幾天,依弦先去世,大家怕另兩位聽見受影響,只是抑制住悲痛,輕輕地哭著,不敢放聲。
但耳尖的依竹還是聽見了,他氣如游絲,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斷續(xù)說:“沒關(guān)系……我也要走了……對不起……以后多給我到西園菩薩那里燒香?!绷_梅沒明白為什么要去燒香,和向哪尊菩薩燒香,只是點頭。
過了十五天,依竹也去世了。
臨走時,已說不出話,硬抬起一只無力的手,對葉馨象征性地?fù)]了一下,作為戀戀不舍的永別。
最后是龔先去世。
在短短的時間里,家里的“頂梁柱”全走了。
在出殯時,情景真慘。
龔家大門大開,客廳里停放著三口棺材。
全家人披麻帶孝,放聲大哭,哭聲震天。
穿著孝服的羅梅,用手拍打著供著三人牌位的坐臺,呼天喊地。
大喊:“天塌了,男人們都走了,讓我們?nèi)绾芜^!”
門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街坊上的人都議論紛紛。有的還講起迷信,猜測這家人家做了什么事,會遭此報應(yīng)。
不少鄰居和路人都表示同情。
依琴接到噩耗,悲痛不已,立即帶著蓉芬、亦德前來奔喪。
蓉芬從來沒有見過外公龔先;而對于外婆羅梅,雖然見過面,但因為當(dāng)時年齡小,對她的印象很模糊,長什么樣子已完全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