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蘇州淪陷的戰(zhàn)事結束,振琴在蘇州的親戚們陸續(xù)從鄉(xiāng)下返回城中。半年前,大家倉皇逃離各奔東西,如今重逢卻已物是人非。
陸菊田來了,他得知外甥吳心安已被日寇殺害,大為震驚,悲傷不已。
“什么?怎么會這樣……”他哆嗦著嘴唇,半晌才迸出哭聲。待情緒稍平,既痛且悔:“戰(zhàn)火無情,你怎能把病著的心安獨置危險之地!”
振琴哭著說:“當時身無分文又無路可走,危急中,五姐夫已安排妥當……”話未說完又哽咽難言。
菊田捶桌長嘆:“失策啊!你五姐夫判斷失誤,你們離城之日,日本人並沒來,直到你們去鄉(xiāng)下一個月后,才打進蘇州的。當時心安為睡夢中被吵醒而惱怒,強頂著不走,只要緩走幾天,他消氣后會一起走的?!?p> 振琴悔恨大哭、悲慟欲絕。菊田安慰說:“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還要生活下去,你有三個孩子要撫養(yǎng),快點從悲傷中走出來,千萬要振作起來。”
正在唏噓,地上燒的紙錢灰被風卷著在檐下打轉,似乎也在訴說吳心安的不幸。
菊田擔心姐姐淡雅,能否經得住這個打擊,問振琴:“你告知你婆婆沒有?”
振琴慌忙搖頭:“開始發(fā)現(xiàn)心安不見時,我們還在鄉(xiāng)下,當時蘇滬還沒有恢復通郵,等到可寫信時,報給我婆婆和上海親戚是‘心安失蹤,正在全力尋找?!缃衽卸ㄓ龊Γ桓屹Q然告之。還有高媽媽處,連‘失蹤’兩字都沒通知。心安是她倆的命根子,我想先瞞著?!?p> 菊田嘆口氣說:“如何瞞得住。”
臨走時,振琴叮嚀菊田:“你因錢莊生意常需蘇滬兩地往來,見了我婆婆千定不能透風啊?!?p> 菊田連連允諾。
菊田到上海后,老四房的親戚們都關心地問起心安的下落,菊田只好實活實說,但關照要瞞過淡雅和吳心平一家。
高荷花鄉(xiāng)下有個從小被她家收養(yǎng)的表妹高蓮花,孩子們叫她“小妹媽媽”,比較年輕。以前高荷花在陸家做丫頭時,她還小,高荷花常帶她進府玩,所以她和淡雅、淡致的繼母周氏熟悉,和陸家其他人也熟悉。
蓮花是進城做小買賣的,去陸家知情后馬上回去告知高荷花。
高荷花始終掛念在戰(zhàn)亂中的心安一家,幾次不顧個人安危要去探望,都被蓮花攔?。骸奥犝f城里不少人家都逃難去了,只有日本兵在野蠻地殺人放火——”她扯住荷花的衣襟,“你去了非但見不到吳家人,還會撞上鬼子兵白送命的!”
后來不打仗了,蓮花幾次進城都去了小王家巷,問鄰居,都說吳家逃難還沒有回來。
如今高荷花聽到心安的死訊,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心都被擊碎了,叫了聲:“真男?。 币粋€天旋地轉,咚的一聲栽倒在地,暈厥過去。蓮花連忙外出叫人,把荷花抬到床上,掐人中施救。半晌高荷花醒過來放聲痛哭,哭得天昏地暗。蓮花怕她出事,左右不離地陪護著她,一夜沒回自己的家。
第二天天未亮,一襲素縞的高荷花就出門,急匆匆地登上頭班航船趕來。
駝了背的她,步履不穩(wěn),走得又急,拄著拐杖跌撞在青石巷間,竹杖叩地聲聲泣血。她猶如一根枯竹在疾風中搖擺,幾次幾乎摔倒。
剛進小王家巷巷口,觸景生情,就放聲大哭起來,走一路哭一路。待到振琴家門口,已哭得走不動路了,跌坐下來,邊哭邊伏到地上,哭聲震天、撕心裂肺,大呼:“真男呀!真男!你在哪兒?你死得好慘呀!好冤呀!我的真男呀!”
鄰居朱家娘娘(吳語注音:nyiang-nyiang),對門南京人老夫妻聞到哭聲,都到門外追問情由,知道后感動不已。
振琴和孩子們聽到高荷花的哭喊聲,馬上從家里出來,扶她進屋。
“高媽媽!高媽媽!”孩子們見到高荷花后,心中的悲傷和委曲全部傾瀉出來,全家人一起哭。
高荷花一見座臺上,香燭前,一手帶大,視同親生兒子的吳心安的牌位和畫像,又痛苦地呼叫起來。
牌位前長明燈忽地爆出燈花,映得遺像里的吳心安活靈活現(xiàn)。高荷花伸出樹皮般的手,指尖將觸未觸之際,整個人突然委頓如泥。待振琴攜兒女搶上前攙扶,她已哭啞了嗓子,唯有渾濁老淚在溝壑縱橫的臉上奔流。
心安的死,使她為撐起吳家和呵護心安,一生所花費的心血和努力化作泡影;她的精神支柱垮了,“天”塌了,她再也看不到一絲光明,無希望的心亦死了;她哭心安,也哭自己。
年近古稀的高荷花,因為受刺激太重,血壓上升、心跳加速、雙腿邁不開步,才肯留宿一夕。翌日清晨,亦德攙扶著她顫抖的身軀登上返鄉(xiāng)航船,之后久無消息。
那夜,月光透過窗子,照著她蜷縮在床角的影子。三更時分,亦德聽見嘶啞絮語:“真男別怕,高媽媽這就來......“
半年后,鬢邊別著一簇慘白絨花的高蓮花來到吳家報喪,說高荷花返鄉(xiāng)后,因受心安之死的沉重打擊,得了重病。阿六這孽嗣子,良心墨黑,非但不給治病和看護、還變本加厲虐待,逼高荷花拿出剩余不多的錢財。荷花痛不欲生,用一根粗麻繩系在木床架子自縊身亡了。
蓮花收拾遺物時,發(fā)現(xiàn)枕下壓著張泛黃的往生咒,朱砂字跡已被淚水洇化成朵朵殘荷。床頭黃歷停留在她進吳府的那日。
嗚呼哀哉!義仆高荷花以這種剛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悲憤地離開了這個罪惡的世界。
振琴全家悲痛不已,卻再續(xù)不上那段主仆情緣。
振琴做了個夢,夢見衣衫襤褸的高親娘,白發(fā)蒼蒼,拄了根竹竿,手中拿個飯碗向她乞討,說:“大少奶奶,給我吃口飯吧!”振琴一驚,想問問她近況如何,她卻一閃不見了。
振琴驚醒后就忙在主供桌邊上的偏桌(茶幾)上,也是供奉土地爺的旁邊,多添了一副酒盅碗筷,祭奠高荷花。
孩子們閉眼就能看見高荷花: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穿著靛青細布衫,坐在海棠花影里……教圍坐在她面前的他們唱“長手巾、短手巾……”的童謠……
高荷花的恩情永世不忘!
亦德明白高荷花是怕連累全家而違心返鄉(xiāng),只恨自己還未成年自立,無法接恩婆回家奉養(yǎng);對于高荷花最后遭的不幸,十二萬分的遺憾和內疚,想到高荷花真可憐,常流淚不止。過年時,但愿高荷花能站在天堂的望鄉(xiāng)臺上,他能夢見她。
秋天,亦德跪在荷塘邊燒紙錢。塘中的殘葉在秋風里瑟瑟發(fā)抖,亦德感慨萬千,思念如潮水般涌來,淹沒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