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起伏路,黑白心
又濕又寒的牢獄內(nèi),蜘蛛網(wǎng)都已破碎不堪,滿地茅草凌亂地堆疊著,如同落獄之人那亂如麻的心緒。
丁錚那如墜煙海的無神雙眼久久沒有合目,他失魂落魄地抬頭看了看墻壁,外面的光亮被石頭打碎成一點一點,從高處的夾縫中掙扎著鉆進來。
如此艱難地鉆進來,卻不知是怎樣的漆黑深淵。
在幾縷光絲的刺目中,丁錚輕輕閉上雙眼,過去的種種在他腦中閃過,縱然已過多年,卻仍歷歷在目。
那是十二年,哦不,是十三年前了,他還是個小小的地方縣令,不懂權(quán)謀,一心為公。本以為出身貧寒的他這樣安居樂業(yè),平平淡淡地過此一生已是美滿,不曾想,卻在冬天石井鄉(xiāng)的那次奇怪而猛烈的疫癥里,被悄無聲息地變了命運。
那時的丁錚不顧家人阻攔,親自帶著一隊衙役和幾名縣里有名的郎中到村里查探病情。當(dāng)時病狀險惡,到處是痛失至親的呻吟哭嚎,丁錚命郎中不惜財力物力,為抵制這場災(zāi)禍全力以赴。不知是上天憐憫,還是人心堅決,這場疫災(zāi)在肆意席卷時半路戛然而止,隨即退卻,染病的人們漸漸康復(fù)了過來。
為安慰百姓,丁錚上奏請賑災(zāi)救濟,自己也在石井鄉(xiāng)徘徊了數(shù)日待人心穩(wěn)定后方離開。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對于丁錚而言,不僅沒有讓他傷筋動骨,反而為他帶來了百姓愛戴與上司賞識。得益于自己的身先士卒,丁錚在不久后便被朝廷封賞,升官遷府。
丁錚從未想過,這一次的無心付出在百姓中傳為佳話,加上為人低調(diào)踏實,又有些才學(xué)見識,他的仕途從那年開始便順風(fēng)順?biāo)?,前途頗有飛黃騰達之勢。更讓他感到振奮的是,在為官過程中結(jié)識了不少博學(xué)強知、才思敏捷的官員,他們常常飲酒作詩,暢談古今,為彼此心中的抱負互相提供鼓舞與幫助。
但是,朋友與朋黨即使尚有一字之差,在政治上,卻是如出一轍。這多年中,他跟著他的朋友們在官海中沉沉浮浮,原本毫無怨言的他,卻在一次突如其來的貶謫中,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大大的不甘。
那一次遭貶的起因,便是元和十年時他們在京聚會時,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劉夢得寫下的一首頗具諷刺的詩——“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這首詩傳出去不久,一盆涼水便朝著丁錚劈頭蓋臉地潑下——升遷入京沒得意多久的他,再次踏上了遠遠貶謫之路。
平白被人這樣連累,丁錚面上雖毫無怨言,內(nèi)心的不甘與憤怒卻日甚一日??粗莻€被朋友拉入水還替他煞費苦心游走奔波的劉子厚,丁錚覺得他真傻,而自己,不能再與這群不識時務(wù)的家伙為伍了。
神藏鬼伏的命運,就從那時,又一次悄然改變。
睜開了眼,光亮已黯淡地從丁錚的臉上移到了地上,他轉(zhuǎn)頭看向牢房外,一片死氣沉沉中透著陰冷怪異,腦中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是升任御史中丞以前,在一次下鄉(xiāng)巡查時丁錚察覺到鄉(xiāng)邊深湖的異樣,許多死魚翻著肚皮,身上紅斑點點,和多年前在石井鄉(xiāng)爆發(fā)的病癥一樣。多番查探之下,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了那時病癥的原因——竟是水中的妖物作祟!
提筆準(zhǔn)備奏報時,轉(zhuǎn)念之間,丁錚停了筆,一個可怕的念頭順著他的筆尖鉆入腦海。當(dāng)初,自己因祛除石井鄉(xiāng)疫癥而仕途順暢,倘若他將這妖物收服,再來那么一場......
膨脹的野心如蔓草般,不知不覺在丁錚心中瘋狂地生長著。
而后,他買來了暗衛(wèi),試探妖物,再后來,他用一艘船的人命,換來了那妖物吐出的毒液與不必言語的協(xié)議。
回想到這里,癱坐在陰影中的丁錚笑了起來。這些事情,他是絕不會說的,為了自己流于世間的名聲依舊。
“閉嘴,安靜些!”丁錚越來越放肆的笑聲引來了獄丞,他看著牢里那個滿頭亂發(fā)的階下囚,忍不住問道,“你說,你好好的那么大的官兒不做,去謀殺同僚,是和他有多大的仇???”
丁錚不搭理他,獄丞自討沒趣,便甩甩袖子走了。
這個問題,丁錚已經(jīng)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仔細想想,丁錚竟然覺得有些可笑,殺他的理由很多很充分,卻沒有一樣是能往外交代的。
最直接的原因,是孫少尹偷聽到了丁錚對暗衛(wèi)說的那番有關(guān)在大河投人食的話。此前丁褚松誤抓了孫少尹養(yǎng)的貓送了過來,誰曾想那施了毒半死不活的貓鬼使神差地逃走,還碰到了正在找它的孫少尹,讓他正巧撞上了丁錚的一番話。驚愕不已的孫少尹便開始著手調(diào)查,被丁錚有所察覺。而年前的家中飛賊,丁錚猜想一定是他,既然如此,便只能殺了他。
其次,是丁錚想得益于孫少尹的身份。丁錚到任之后,遇見了御史臺的另一位中丞李紳,因為他們的上司、兼任御史大夫的韓明府經(jīng)常不來臺參,這李紳竟然和韓明府鬧了起來,時常書信相抨,甚至曾想鼓動自己一起向上奏報。丁錚自然對這位執(zhí)拗的同僚避而遠之,自顧自攀上了當(dāng)朝紅人李宰相的門檻。
而他發(fā)現(xiàn),這位李宰相似乎對御史臺那兩位的抬杠很感興趣,混跡官場多年的丁錚認識到,他的機會來了。除掉孫少尹,這位韓明府兩頭的手下都出了問題,李宰相便自然有了可觀的理由上奏韓明府的難以勝任了。
于是,一個周密的計劃,在魚鄭的出現(xiàn)之后,轉(zhuǎn)瞬之間產(chǎn)生了。
他要拉個替死鬼,毫無背景的林謙正合適。但吃了那斷腸草不能立即斃命,為了不讓孫少尹臨死前將自己的事說出去,丁錚另外又在大廚用的豉油中放了用妖毒制出的毒水,神不知鬼不覺中,讓孫少尹永遠閉上了嘴。心思縝密的丁錚,又拖出了魚鄭做擋箭牌,無論怎樣,也輪不到自己頭上。
可法網(wǎng)恢恢間,終究漏不出那點微乎其微。
想到這里,丁中丞的下嘴唇,被狠狠地咬出了血。為什么,為什么是這個樣貌怪異、行姿笨拙的魚鄭?倘若不是他狠狠地咬上一口,還在自己府上偷藏了斷腸草,自己不至于全盤皆輸??墒?,同為李宰相效勞,他們也算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縱然受了些蒙騙與懷疑,但他為何在朝夕之間做得如此決絕?
難道!
呵......
是了,自己想受到李宰相的賞識,他又何嘗不是?相比于少尹暴斃中丞不和,御史臺對京兆府痛下殺手更讓人震動不安罷,李宰相想將韓明府和李紳逐出朝中,便更易如反掌了。而魚鄭,也借此解決了一個不惜陷害于他的潛藏對手。
真真可笑,機關(guān)算盡后,到頭來,也不過是個自得其樂的棋子而已。
“吱吱——”一只巴掌大的老鼠從丁錚手旁的泥縫中鉆出,呲溜一下滑到了對面的墻角。它抬頭望望墻縫,突然停住轉(zhuǎn)頭用那晶瑩的黑眼珠看向丁錚,毫無雜念的眼神卻讓丁錚覺得充滿諷刺。然后,那只老鼠歡快一躍,沿著墻縫爬到透著光亮的地方,倏忽不見。
愣愣地望著那逍遙而去的黑鼠,丁錚茫然的眼中滾下了一滴滴豆大的淚珠。
曾幾何時,單純?nèi)缢埂?p> 荏苒不再,快活如斯。
一步錯,步步錯,但丁錚知道,即使回到那時那刻,他依舊會這樣選擇,來彌補他的毫無背景,他的才識不驚。只可惜了,褚樺和褚松......
丁錚咬咬牙。
既然世道如此偏心無情,那么別怪他,就讓那在深水中喘息的罪惡蛟龍,潛藏在這無情的世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