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里的平常人家,大多都是靠湖吃飯的,元仙湖內(nèi)魚類眾多,又是內(nèi)湖,比外湖更好捕撈,周邊莊子里膽子大些的,又或是在外湖捕不到魚的,只好仍然到這湖里來打魚為生,家里是老小幾口要吃,就算還有鬼怪,一時之間也顧不得了。
這里面有一個叫作于三保的,十分貧窮,連船也沒有一只,平時只靠捉些鱔魚、泥鰍、蛇蟲,去賣給府上人家換些柴米,還虧得他的哥哥于二保常常接濟,才勉勉強強混了個溫飽。
這一天卻正好是哥哥于二保的生辰,于三保想起自己長年都是兄長照顧,卻無一寸禮物相賀,一面自己嘆息了許久,一面心想不如去捉些鱔魚,送給哥哥下酒,也是做兄弟的一番心意,又想起只有元仙湖邊的鱔魚又大又肥,便想趁著天還亮時,趕快去捉他幾條來,就算有鬼怪,白日想必也是不敢現(xiàn)形的。
他帶了鋼鉤,來到湖邊,一路路尋找過來,漸漸天色晚了,卻只還捉了三五條小的,不免心中煩燥。莊子上的人便喊他:“三保,天已經(jīng)晚了,快回家去吧,不要在這湖邊待久了?!庇谌艘宦暎瑓s只想快點捉上幾條大的送給兄長,今晚好做個下酒菜,便朝那僻靜處走去了。
且說于二保在家里,讓老婆準備了些酒菜,幾個知交好友也都聚齊了,唯獨不見兄弟三保,眼看天色已黑,等得不耐煩,便要自己的兒子去喊,兒子回來說是家里門鎖著,并沒有人。
二保心里吃驚,他知道這個兄弟雖然不成材,但對自己卻極為敬重,自己的生辰,絕對沒有不來之理,又等得一刻,心中越發(fā)焦燥起來,便提了燈籠去找,恰巧遇到一個莊客,說是看見三保到元仙湖邊捉鱔魚去了,二保吃了一驚,忙喊了幾個親友,提了鋼叉柴刀,打了火把,一路叫喊一路尋找,卻哪里有人答應。
找到湖邊一處樹深草密的地方時,于二保不覺連聲叫苦,只見那地上擺著一雙鞋,近岸的水草上還帶著血痕,他們幾個人慌忙跳下水里去摸,卻還哪里摸得到什么。
于二保在這里帶人下水找了兩日,卻蹤跡全無。到了第三日,他讓眾人回去,自己獨自一人在柳樹之下點燃幾支香,又燒了幾扎紙錢,雙眼滴淚,對著湖面道:“兄弟,父母生了我們兄弟三人,大哥早早死了,只剩得你我二人,如今你又被這湖里鬼怪害了性命,我豈能干休!你英魂不遠,保佑哥哥為你報仇!”便仰頭喝了一大碗酒,把那酒碗一摔,提起鋼叉,朝何長生家中大步走來。
到得屋里,只見那夫妻二人象泥雕木偶,癡癡呆呆,只會流淚,見到有人來了,也象沒有看見。于二保把鋼叉朝地上重重一頓,哼了一聲,道:“老何,你平時膽小也就罷了,如今若還是這樣,便當真是個窩囊廢了!”那老何象是沒有聽見,依舊呆呆傻傻。
于二保厲聲道:“你的兒子死了,你就不恨嗎?”老何抬頭望著他,喃喃道:“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倍:吡艘宦?,又道:“你的兒子被湖里的鬼怪吃了,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只剩了個頭顱,他死得冤、死得慘!連魂魄都永世沉在湖里,日日夜夜受鬼怪欺凌,永無翻身投胎之日,你說苦是不苦?”
老何流淚道:“你說我該怎么辦?”二保道:“我兄弟也在那湖里被害死了,我已發(fā)下誓來,必要殺了湖中鬼怪,為我的兄弟報仇!如果我尋到了那鬼怪,定然把它挫骨揚灰,如果我也被那鬼怪吃了,我便化作厲鬼,同了我那兄弟的冤魂再同它斗!象這樣在家里滴淚,又有何用?”老何站起身來,道:“是,滴淚又有何用。”二保厲聲道:“你如果還有父子之情,便和我一起去找那鬼怪,報我們殺子殺弟之仇,就算死了,也不后悔。你怕是不怕?”便大步走出門外。
老何道:“怕,我怕我的兒子永沉苦海。”便去廚房取了一把柴刀,也徑自大步走出門來,連老婆也不管了。
第二天,二人便到府里有名的鐵匠鋪,要鐵匠打兩把十分鋒利的腕刀,又選用上好鑌鐵,打兩把精鋼魚叉和兩條三四丈長帶鉤子的鐵鏈子,足足花了三十兩銀子。
過了幾天,二人到鐵匠鋪取了家伙,又去買了一盆新鮮豬血,把半片豬肉切作兩段,用一輛獨輪車推了,慢慢朝元仙湖走來。
二人坐在湖邊等到天黑,便在三保遇難的地方,把兩片豬肉用鐵鉤鉤住扔進湖里,另一端系在一顆大柳樹上,又把那一大盆豬血灑在水里,腥味撲鼻。二個人伏在草叢里,手持鋼叉,屏氣以待,不管那天氣炎熱,蛇蟲出沒,只是一心一意要報仇。
這一天正是十七,月亮正圓,又沒有風,正好看得清楚,二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水面,看看快到子時,還沒有動靜,便恍恍忽忽中都睡著了。那于二保忽然聽到有人在耳邊道:“哥哥,不要睡了,快快醒來?!背粤艘惑@,睜開眼來,只見那湖面上起了一圈極大的水紋,連忙伸手推醒老何。
只見湖面上一圈圈水波蕩開,底下卻有巨大的東西正游過來,眼看離那豬肉很近了,去又忽然潛了下去,再沒有動靜,過了一刻,老何心急,想要去拉那鏈子看看,于二保忙止住了他,要他不要發(fā)出聲音。
再過得半刻,只見湖面翻起一個巨大的水花,鐵鏈子忽然一沉,片刻間水面翻起巨浪,一個漆黑的東西在水里翻騰起來,把那鐵鏈子拉得筆直。
二人連忙站起身來,只見卻是一條大魚樣的東西,想必吞了那豬肉,被鐵鉤鉤住了,二人拉動鐵鏈,想將這東西南拖上岸來,但那東西在水里力大無比,竟然拖不動它。于二保道:“這里離得太遠,我下水去看看是什么怪物,你看好了鐵鏈。”于是跳下水去,游到近處,月光之下,只見那東西十分古怪,似魚非魚,約有七尺來長,渾身黑鱗,頭是個魚頭,卻有鼻有眼,長著象人臉的模樣,嘴里生著密密麻麻的牙齒,隨著那怪物翻騰,只見它前腹之下,竟長有兩只小爪,彎曲在鰭旁,也象是人手的樣子。
于二保見這東西著實怪異,卻也不怕,游得近了,便用手中鋼叉去叉,那怪物卻十分溜滑,幾次都叉不到它。于二保便大聲喊道:“拉緊鏈子?!崩虾斡昧σ焕枪治锒抢锉昏F鉤一鉤,疼得翻身打滾,把肚皮露了出來,于二保著力一叉,直叉得鮮血迸流。
那邊老何用力拉緊了鐵鏈,這邊于二保瞧得準了,一叉接著一叉,這叉子乃是用上好鑌鐵所打,鋒利異常,那怪物又把鋼鉤吞進了肚里,掛住了皮肉,欲動不能,肚皮上挨了十幾叉,鮮血把湖面都染紅了。
于二保見那怪物血如泉涌,掙扎漸緩,心中暢快,料得這東西便是害了兄弟的怪物,不覺仰天大呼:“兄弟,哥哥給你報仇了?!北阌X身旁水下一陣涌動,一個巨大的黑影一躍而起,張開象大水缸大小的黑嘴,一口咬了下來,于二?;琶χ性谒锍乙粨?,只覺左臂一緊,劇痛入骨,已被那另一只怪物咬在嘴里。
他急忙去看,只見又是一條一模一樣的怪魚,正在撕咬自己胳膊,那血不住涌了出來,便強忍劇痛,用腳探在水里,一叉朝那怪魚頭上叉去,只聽撲的一聲,正叉中那怪魚的右眼,眼珠象水珠一般破了開來。
那怪物一聲嘶鳴,突發(fā)怪力,巨頭猛甩,口里使勁,把于二保的胳膊咔嚓一聲咬碎了,人也被一陣巨力拋在水里。說來也是他的運氣好,正將他摔在離岸一尺遠的地方,他眼前發(fā)暈,卻拼命抓住了一條伸在水里的柳樹根。
老何連忙丟了鐵鏈來拉他,那怪魚怒鳴,大尾一甩,便朝岸邊游來,幸虧岸邊水淺,它身子龐大,便游不過來。老何正在拉扯二保,便覺得一股絕大的吸力,將二人直朝湖中吸去。
原來那條怪魚,雖然近不了岸,卻另有一樣本領,張開巨口吸水,水里便生出一股旋渦,可以將人吸進嘴里,卻是這條魚怪深湖覓食練成的本領,它眼睛被二保叉瞎了一只,怒發(fā)如狂,便要將二保吸入口里慢慢嚼食。
老何持起鐵叉,用盡全身之力,猛然朝那怪物叉去,只見那怪物大尾一甩,頓時把魚叉擊飛數(shù)十丈遠,落進水底去了。老何見傷它不得,只得拼力去拉二保,二保卻因受傷太重,漸漸無力,便道:“老何,這怪物十分厲害,你快放開我,快去叫人來?!?p> 老何道:“我一松手,你就要被這怪魚吃了。等到叫人來時,這怪物早就潛游到湖底深處去了,我想水里精怪十分狡猾,今天既然已經(jīng)上了一次當,哪里還能夠再引得它來?!彼皇謴难g解下腕刀,笑道:“二保,我要為我兒子報仇去了,就算死了,我那兒子也不會一個人孤獨凄涼了?!北愠幸卉S,隨著水流直竄進怪魚口中。
怪魚正在用力吸水,猛然見到有東西被吸了過來,張口便咬,那老何卻趁著水的吸勁,猛的朝前一沖,連頭帶腳直沖進到怪魚口里去了,眼見便滑沒入魚肚之中,怪魚卻已經(jīng)一口咬下來,把老何的一雙小腿咬在嘴里,鮮血淋漓。于二保拼著余力,掙扎爬上岸來,再無一點力氣,只是大聲呼叫救命。
他趴伏在岸邊,不住聲的喊救命,強撐著看著水里,只見怪魚把個巨頭甩得象拔浪鼓似的,數(shù)十百顆尖牙不住撕咬人腿,片刻便把那雙人腿咬斷了,掉落水里。一時間又忽然躍起來,在水里亂竄,發(fā)出陣陣嘶鳴,不住沉沉浮浮,大嘴里也大口大口的涌出血來,看到這里,二保便覺得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自家床上,一只斷臂也包扎好了,他的老婆正坐在床邊昏昏欲睡。
他只覺斷臂的地方劇痛難當,想要起身,卻哪里坐得起來,掙扎了幾下,不覺流淚。他老婆見他醒了,忙道:“你想死吧?快躺好歇息?!?p> 于二保流淚道:“我斷了一條胳膊,老何卻丟了一條性命,被那河里怪物吃了,不但仇沒有報,反受其害。”他老婆便道:“你們二人真是魯莽!不知道多喊幾個漢子?偏要去逞什么強?!倍5溃骸安皇俏覀円褟?,那水中精怪都十分狡詐,人去得多了,哪里肯現(xiàn)身出來?就象我們平時釣魚,站的人多了,那魚也是不上鉤的。何況這樣拼命的事,去害別人干什么?”
他老婆便道:“不是我要怪你,若不是昨夜有人聽到你的呼救,你也早死在湖邊了,你要是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么活?”說完也流下淚來。二保也覺得心酸,長嘆了口氣,道:“可惜老何送了性命,卻還是讓那怪物跑了一只?!?p> 他老婆問道:“總共有幾只怪物?”二保道:“共有兩只,一只被我們用鐵鉤鉤住,又用魚叉叉了幾十下,想必已死得透了,另外還有一只,老何為了救我,自己送到它的口里,讓它吃了?!毕肫饋碛植挥X流淚。
他老婆便道:“照你這樣說,那兩只怪物便都已死絕了。昨晚莊子里人聽到你的呼救,去叫了數(shù)十個漢子,先把你抬到那府上有名的韓大夫家里,整整耗了半夜,才救了你的性命回來。等到天亮,便到那湖里打撈怪魚,那里一共有兩條,一條被鋼鉤鉤住,有三四百斤,另一條肚皮朝天,死在遠處,卻更大些,有四五百斤,臉長得象人臉模樣,好不奇怪,肚子下面,還長了四條腿?!?p> 二保吃驚道:“當真兩條都死了么?”他老婆道:“錯不了,把那魚肚子剖開,那條小的肚子里有兩個小孩的骸骨,卻只有一個人頭,那大魚的肚里卻是一個大人的骨骸,還有那老何,半截身子已被吞進魚肚,臉上身上都已經(jīng)被胃液腐了,皮都脫了,只有紅紅的肉,小腳都沒有了,血肉模糊。他死在那魚怪的肚子里,臉上的皮都去了一半,嘴角卻好象在笑,好不嚇人?!?p> 于二保流淚道:“可憐、可憐,那大魚肚里的骨骸,只怕就是我的兄弟了,只是不知道這大魚吞了老何,又怎么死了?”他老婆道:“那大魚的口里,肚里,都被那老何用一把腕刀割開了,連那人頭大小的膽也不知怎么弄破了,想必那魚怪就因此而死?!倍B劼牐瑴I流不止。
于二保將傷養(yǎng)好之后,便去那埋骨之地祭奠了一番,又來到老何家中,只見他老婆依舊癡癡呆呆,成了個呆子,不免嘆息,只好日后加意周濟。只是想起之前的那兩個孩子,究竟是這魚怪吃的,還是那水猴子吃的,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便終究都是害人的東西,除了都好,雖然自己從此成了殘廢,但為兄弟報了血海深仇,也還留得性命在,便是謝天謝地了,只是那老何家,竟因此而弄得家破人亡,當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