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糾纏不清

　　　　“夭夭海棠枝，顧我如欲笑。”

　　在看了許久的花兒后，皇帝念了這句詩，聲音低緩而繾倦，伴著輕不可聞的嘆息，如夢囈一般。

　　宋如伺立在后頭，悄悄的抬眼看向皇帝的背影。

　　那背影是如此的落寞，仿佛籠罩在濃濃化不開的悲傷之中，無端端的惹人難過。

　　他伺候皇帝的年頭也不短了，卻還是頭一次看到皇帝流露出這般脆弱而憂傷的情緒。

　　這看似平淡無奇的海棠樹，到底承載了怎樣令人感傷緬懷的往事呢？

　　“陛下?！?p>　　宋和放緩了聲音，想要勸慰兩句，眼角余光卻瞄到了不遠處的長廊下，那正腳步匆匆朝這邊走過來的一隊宮人，便輕咳了一聲，提醒道：“陛下，皇后娘娘來了?！?p>　　皇帝的眉頭不動聲色的皺了下，隨即淡淡的轉(zhuǎn)身，看向已走至近前的皇后，臉上的表情一如平時，溫雅而平靜，早已看不出方才半分的傷感。

　　“臣妾見過陛下?！?p>　　皇后穿著寬袍廣袖，用金步搖壓著高挽的發(fā)髻，看起來端莊又高貴，只是一張臉卻板的死死的，聲音亦是硬沉冷肅，毫無半點女子的柔和婉約之感，白白的掃了人的興致。

　　“你們都退下吧?！?p>　　皇帝斜覷了她一眼，微微的抬手，周圍林立的宮女內(nèi)侍們便躬身行禮，魚貫而出，轉(zhuǎn)瞬，這兒便只剩了他與皇后兩人。

　　“難為你從寢宮一路追到這里來?！被实鄣恼f道：“什么事這么要緊？”

　　這輕描淡寫的疏離語氣，皇后早就習(xí)以為常，可今天不知怎的，心中那股子憋悶的怨氣卻是翻滾的厲害，讓她壓根就冷靜不下來。

　　“陛下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皇帝沒有做聲，就這么靜靜的看著她，目光淡的像秋天的湖水，毫無波瀾。

　　皇后見他如此，越發(fā)的氣悶，手指用力揪著寬大的袖邊，一字一頓的說道：“今天，是我們淵兒十五歲的生辰?！?p>　　“淵兒”是皇后的幼子，蘇謹?shù)牡艿埽瑤啄昵耙虿∝舱哿?，他的死帶給了皇后極大的打擊，以至于她臥病在床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的恢復(fù)過來。

　　身體雖然可以調(diào)養(yǎng)好，但喪子之痛卻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上，一想起來，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淵兒生前最怕寂寞，他在閉上眼睛之前還在跟我說，讓我每年生辰都要和父親一起，去靈前看看他，陪他說說話，給他燒些最時興的頑意兒和書籍，讓他在地下，也不至于寂寞······”

　　皇后說到此時，眼中已有淚光閃現(xiàn)，聲音亦是哽咽，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后，她壓抑住自己痛苦的心情，抬眼看著皇帝，語氣里有著隱隱的恨意。

　　“可是陛下，你從來沒有一次記得他的生辰，從來沒有一次親手為他送祭禮物，他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你怎么能這樣對他？他去的時候，還那么小，你就一點不思念他，一點都不難過么？”

　　面對著皇后的質(zhì)問，皇帝的目光冷了幾分，卻并未動怒，臉上依舊是平靜無波，甚至于聲音聽起來還更溫和了一些。

　　“淵兒早夭，朕自然是痛心的，只不過逝者已矣，再傷心再難過，他也是活不過來的?！?p>　　頓了一頓后，皇帝側(cè)目望著皇后，意味深長的說道：“皇后的這片慈母之心，若是能分點給謹兒，想必如今他同你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會如此水火不容。”

　　這話中暗含的諷意刺的皇后的臉都白了幾分，她攥著手心里的汗，咬牙道：“我是對他虧欠太多，可陛下你呢？又何時對他盡過父親的責(zé)任？如今他作為中宮唯一的嫡子，卻只封了個齊王，連太子都當不上，滿朝上下都在背后笑話他，都在瞧不起他，你讓他如何在人前抬得起頭？如何讓我抬的起頭？”

　　“你多慮了。”

　　皇帝淡淡的笑了笑，神態(tài)輕和。

　　“朕的御案上現(xiàn)放著滿朝文武的奏折呢，要朕盡快冊立謹兒為太子，要不然，他們就要去東陽門跪坐，以死向朕進諫，看來，皇后的心病，很快可以不藥而愈了。”

　　皇后當然不會傻到以為皇帝是在安慰她。

　　這話中的深意，細想起來，簡直要讓人不寒而栗。

　　皇帝，在懷疑她。

　　“陛下的意思，是說謹兒有私下結(jié)交朝臣之嫌？”皇后臉色青白，猶自鎮(zhèn)定道：“陛下也該知道謹兒的心性，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p>　　“朕當然知道不是他?！?p>　　皇帝又笑了笑。

　　“謹兒若是有這樣的心計手段，那倒是長進了不少，說不定朕還真的就下詔封他為太子了。”

　　不是他，那指的就是她和她背后的高家了。

　　皇后想開口為自己辯解，可在看到皇帝淡然自若的表情后，又覺得說什么，都是沒有必要的了。

　　因為他，壓根就不相信她。

　　眼前的皇帝，帶著玉冠，穿著龍袍，眉目雅致俊朗，歲月流逝，他的面容不見衰老，倒多了幾分沉穩(wěn)和氣韻，亦如當年她初見的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佳公子。

　　可是，她卻老了。

　　從當年那個天真嬌憨的明艷少女，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人老珠黃，面目可憎的中年怨婦。

　　她曾以為，愛一個人是很幸福，很簡單的事情，卻沒想到，愛也會被消磨干凈，愛，也會變成冷漠和猜忌，變成恨。

　　皇后平日里的爭強好勝，在此刻，卻突然就消失殆盡，覺得有些灰心喪氣起來。

　　“陛下既是厭棄臣妾，那不如就廢后吧?！?p>　　她木木的說道：“沒了臣妾，高家自然就倒了臺，陛下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再也不用顧忌什么了?！?p>　　“皇后，你糊涂了。”

　　皇帝的聲音似在嘆息。

　　“回去歇息吧，剛才的話，朕就當做沒聽到。”

　　“陛下，我沒糊涂?！?p>　　皇后有些疲憊的撫著額頭，木然道：“我是真的累了，不想在這樣和陛下糾纏下去了，你就廢了我吧，眼不見為凈?！?p>　　“朕說過，你糊涂了?！?p>　　皇帝的語氣還是那般的溫和，語調(diào)卻冷的讓她心寒。

　　“當初是你千方百計的要做朕的妻子，發(fā)誓死也不后悔，那朕當然要成全你。”

　　他緩緩的邁步，向前走去，經(jīng)過皇后身邊的時候，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所以，除非你死了，否則，你就要永遠在這個位子上受盡煎熬的活下去，這一輩子，都要和朕糾纏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