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成天,斬妖臺。
皋陶,作為下界四圣之一,五百年前因在凡界掌刑罰、教育,功績彪炳,死后飛升。后拜東王公,領(lǐng)天界“司獄上仙”一職,授三木神鑒,執(zhí)上諭,刑罰違背天規(guī)的大小諸神、仙、妖、魔。五百年來,皋陶自問無不盡忠職守、尊崇天命。
而今日,這位向來沉著冷靜、嚴(yán)謹(jǐn)板正的上仙,著實碰到一樁從未遇過的難事。
只因三個時辰前,皋陶上仙奉玉帝旨意,對前日大鬧三十六重天的影木族妖靈處以剔骨之刑。領(lǐng)旨后,皋陶即刻攜座下掌邢小仙官匆匆趕往斬妖臺。
那掌邢仙官在凡間時單姓一個“厲”字,得了些造化,死后入了仙籍,重操舊業(yè)。這老厲,真正應(yīng)了人如其名,執(zhí)罰嚴(yán)苛而神速,手起刀落,快、準(zhǔn)、狠,在上界很是有名。以致,眾仙只知刑罰有“厲老倌”,而不知皋陶。
依著往日慣例,這等小陣仗,皋陶上仙只需在一旁擺個茶案,閱本佛經(jīng)古籍,得空時欣賞欣賞花鳥,待執(zhí)刑完畢即可打道回府??山袢眨@厲老倌折騰了半晌,空曠森嚴(yán)的妙成天,既沒有受罰者聲嘶力竭、叫屈喊冤,也沒有凄凄悲咽、痛苦哀嚎,皋陶以為,這著實很不正常。
半柱香后,厲老倌單手提著仙界執(zhí)刑的剔骨尖刃跌跌撞撞地跑回來報道:“無從下手!”臉上盡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無從下手?這倒是樁奇事!
皋陶放下手中的茶與經(jīng)卷,起身,面色凝重疾步向斬妖臺。因此得見數(shù)日前大鬧兜率宮,盜仙丹、斗天界八百兵將,致玉帝震怒的影木妖靈。
時至今日,皋陶上仙仍無法形容初見單靈夕時心底的震撼。
十六重妙成天,漫漫云霧、灼灼霞光中,紅衣如血的少女,身量因未長開,窈窕而纖細(xì)。頭綰雙螺髻,發(fā)上只簡單的綴了蝴蝶型白緞帶,無妝卻貌極艷、色清冷。雖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縛在天界“六道邢柱”上,神態(tài)卻是超越生死的平靜,甚至眉間眼角還藏一抹悲憫之態(tài)。
少女因執(zhí)刑光著的腳丫,如玉般潔白小巧,右踝處系著一串精致的銀鈴,清風(fēng)中微微顫動,竟吟出一段悠悠梵音。
這樣的傾城色、花容貌,卻要處以仙界剔骨極刑,皋陶第一次覺得手有些抖。
那少女聽到腳步聲,微低頭,面容澄凈的望著行刑人。片刻,嘴角牽出一朵清冷的花,聲音極空靈:“聞得三十六重天天規(guī)森森,卻無與之相匹的刑具嗎?”
皋陶活這許多年,卻是第一次碰到有受刑人質(zhì)疑他的刀不夠快、手不夠利!作為知書達(dá)理的神仙,他很有些羞愧:“手下人不會辦事兒,對不住姑娘了!”
仍是平靜空靈的聲音:“你這小仙倒像是靠譜的?!?p> 少女眼波如水,面上平靜,仿若將受剔骨極刑的并非自己。
皋陶揖道:“小仙一定不負(fù)姑娘所望!”
少女微微一笑,卻向皋陶討教起來:“聽聞剔靈根需從心旁骨入手,因心是萬物本源。后至天靈、脊椎、趾骨,待除去仙骨換得凡身,便算完成!——是與不是?”
皋陶上仙摸摸鼻子,對于少女的冷靜通透,他很是喜愛。心內(nèi)是惋惜不忍,語氣也愈加慈祥和善:“姑娘說得不錯。只是這刑,確實有些疼——”
少女問:“有糖葫蘆嗎?”
皋陶無意識的往身上一摸,而后一個苦笑,他倒是忘了自己幾時會帶那種東西:“是小仙疏忽了!”
少女不以為然的低聲自語:“那時,去凡間看戲總有這么一出,被問斬的犯人行刑前,獄吏總是好酒好肉送他上路。偶有熱心的,隨口問一句,是否有未盡之心愿,倒顯人情味!”
她略偏頭:“怎么天上行刑,就沒人問我呢?”后一沉思,突然悟道:“是啊,人情味這樣不值錢的東西,高高在上的仙神們又哪里稀罕了!”
皋陶嘆口氣,心中微微發(fā)酸:“那姑娘是否有未盡之心愿?”
少女目光望向遠(yuǎn)處,悠然道:“只望上蒼憐憫,賜得丹藥,救一個對我十分重要之人?!?p> 皋陶沉默不語。他望著這美好的女子,終于知道,所謂“妖靈”,眼中、面上為何浮現(xiàn)悲天憫人之色,緣來一顆佛心!
他問她:“即使去仙骨,毀靈根,廢千萬年道行,也無怨悔嗎?”
少女望著燦燦夕陽:“即便為神、為仙,這一生皆是虛無漫長,有何樂趣?莫不如墮輪回,痛快地活一場……”
皋陶上仙啞然了,她倒是瀟灑。
直至落日余暉在仙界圭表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掌邢厲仙官盡職的提醒:“大人,時辰要誤了!”
皋陶不再言語,抬袖,祭起法器。
三木神鑒自然不比剔骨尖刃。它長約三尺,采返魂木制成,似鈍實利,死者聞香不死,為仙界剔骨削肉而活其命的執(zhí)刑神兵。
只見,那神鑒甫一祭出,即馭空而行,勢如破竹,向“六道邢柱”飛去,筆直刺向受刑人心旁之骨。
劍尖割破肌膚,鮮艷的血如花般綻放。少女微蹙眉,想是疼痛非常,卻生生忍住了……
而后一幕,卻讓皋陶上仙終身難忘。
為上古法器的三木神鑒,剛及入肉,觸少女心骨,即被一道耀目的玄光所伏,任其強(qiáng)悍鋒利,終不能近身半分!
“這……”皋陶與厲老倌面面相覷。
他們親見,那玄光自少女心骨所發(fā),是極盛仙力所造的護(hù)身結(jié)界,其勢之霸道,讓上古神兵不能撼動分毫。
在皋陶上仙有限的認(rèn)知里,會發(fā)生這樣的狀況只有兩種解釋。其一,有法力非凡之人用結(jié)界護(hù)著那少女。而另一種可能,則與妖靈的來歷有關(guān)。
厲仙倌在一旁看得心驚道:“此事蹊蹺,大人當(dāng)速速稟明天帝,不致?lián)鷤€失職的罪名!”
皋陶抬眼望著同樣茫茫然的少女和半空無法動彈的三木神鑒,有一瞬的失神。
突然,妙成天仙氣集聚,一道威嚴(yán)的聲音憑空響起:
“皋陶,這刑就免了罷!”
話畢,一眾仙家于斬妖臺旁現(xiàn)真身。為首的,赫然是善逝佛祖并天帝玉皇,孔雀明王隨侍,其后竟有游奕靈官、翊圣真君、赤腳大仙、太陽星君等大大小小十余位上仙。
顯然,玉帝是善逝小童子從議事殿拉來救場的,后面一大波——卻是來看熱鬧的。做仙,也很無聊??!
“世尊、天帝,眾位仙者!”皋陶與手下諸人急急叩拜行禮。
善逝抬頭,圓滾滾的大眼睛一掃“六道邢柱”,只望見那人一眼便瞬間石化——竟然是她,真的是她!
玉皇大帝抬手免了眾人跪拜之禮,捋一把三綹長髯道:“還不速速將人——呃,妖,從斬妖臺放下來!”
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上方既已發(fā)話,掌邢的一干人等忙收了邢柱鎖鏈。只是縛妖索為老君寶物,卻是一時半會兒解不開了。
善逝此時一張臉卻如調(diào)色盤百般精彩,所有陳年舊事走馬燈般涌了上來,恰如濤濤洪水洶涌不絕。他在心中暗暗盤算了幾回,終收了思緒笑嘻嘻的發(fā)話:“解不開就縛著唄!這丫頭自來便有些本事,別一會兒跑了……”跑了,可就大大的不好玩了!
佛祖所言,竟似與受刑人是舊識,眾人面面相覷,皆有問未發(fā)。
“此番世尊駕臨,言及窺得天機(jī),此影木妖靈與天界干系甚廣,殺之不宜。遂降法旨:著囚其于須彌山,非帝尊允可,不得擅離大羅天,以示懲戒!”玉帝說完,殷切詢問座下諸君:“哪位卿家愿攜旨,將此女解往須彌山?”
……
沉默。下首眾仙均低頭不語,動作整齊劃一,四周一時極靜!
這番情形倒讓玉帝大為驚異。
因在上界,能稱“帝尊”尊號的,自鴻鈞、混鯤相繼遁世后,僅余陸壓一人。而陸壓法身所在地“須彌山”,雖座落凡間,實為其道法所化的天界三十六重最頂端——大羅天。那處,靈氣鼎盛、仙澤磅礴,是世間萬物生靈向往之所,修真捷徑。況陸壓在仙界輩分極高、地位卓然,能夠得見無上尊神一面,應(yīng)是多少仙神夢寐以求的美差。而眼下的情形卻是始料未及!
其實——玉帝分析思慮的并無多大毛病!而且,此口諭也無多大毛病。雖說善逝小佛祖在佛界年歲尚輕,且向來一副不靠譜的模樣,但他六界之尊的地位,是創(chuàng)世四圣共同商議所定,普天之下,均需尊其法旨,亦是有跡可循的。
其實——能瞻仰上古創(chuàng)世之神尊榮,在陸壓面前混個臉熟,的確能讓天界諸仙前赴后繼……
只不過,要給素來以“腹黑霸道、喜怒無常”聞名于諸天神佛,高智商并高情商,掌乾坤判生死的帝尊他老人家頒法旨,這得有多肥的膽氣!
因此,在玉帝再次殷切詢問后,諸仙的頭埋得更低了。
善逝在心里“哼哼”冷笑,他當(dāng)然知道陸壓的不好相與。只是自己作這么大的人情給他,不討點便宜,卻著實說不過去。
雖然心底陰測測,佛祖面上卻是一派與年齡不符的老懷安慰:“以本尊看來,眾仙謙虛禮讓的廣闊胸襟,確是仙界之福!”
玉帝經(jīng)此點撥,恍然大悟:“還是世尊看得通透!”
聞善逝之言,大多仙家心中警鈴大響:不好,這丫頭騙子怕要使壞了!
果然,善逝小佛祖微微一笑:“莫如這樣罷,愿意前往的也不用言語,以免傷了仙家和氣。只需向前一步,此事便有計較……”
——整齊劃一的,太半仙友輕輕地向后,大大移了一下尊步。
……只是,不包括在“太半”行列里的人,也還是有的。
太陽星君,頂著一張敦厚老實、耿介端正的國字臉,還有一副與面皮相同,與名號相仿,正直剛毅、少根筋、慢半拍的良善性子。在一堆圓滑之人面前,卻著實扎眼了。他既未向前,又未向后,原地不動、兵不血刃地討了這樁“好”差事,弄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善逝笑得眉眼彎彎:“還是太陽星君當(dāng)仁不讓??!”后一連叫了幾個“好”字……
耿介的星君,一張老臉憋得通紅。他小心翼翼、前后左右地瞅了瞅,摸了摸后腦勺,沒想明白——自己何時腳抽的朝前邁了一步呢,難道是撞邪?
玉帝在心中對太陽星君的認(rèn)知也重新作了定義。原來,老實人才是行動派:“那就這樣罷!既然諸仙在行動上皆稍遜星君一籌,也不必介懷,愿賭服輸。這事兒就由太陽去辦。”后又一再叮囑耿介的星君,見了帝尊眼光需放長遠(yuǎn)些,腦瓜子再靈活些,務(wù)必禮數(shù)周全!
善逝小佛祖一不小心眼角抽了抽。恐普天之下,最耿介老實的,其實是玉帝小朋友吧?及至看到玉帝蒼皮一般的面孔和老成的三綹須,又不由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一回頭,正對上紅衣美人冷冷的,一副看戲的挑釁表情。
小佛祖附在孔雀明王耳邊嘻嘻低笑著:“這小丫頭氣運(yùn)夠背,無論重生幾次都逃不脫陸壓的魔爪,本尊同情她!”
明王不咸不淡回道:“她的氣運(yùn)倒多虧了世尊從中推波助瀾??!”
佛祖嘻嘻笑:“好說,好說……”
要事既定,玉帝自是吩咐下去,在風(fēng)景如畫的十三天皓庭園擺了回宴,眾仙作陪,又請來掌音律、環(huán)肥燕瘦的仙娥們?yōu)轷r少露面的善逝伴舞助興。
玉帝很上道,小佛祖自然很開心。
諸仙也很開心,撒歡兒地輪流向太陽星君敬酒、道賀。
星君喝得有點高,樂觀地思忖著:人言不可盡信!或許帝尊作為上古大神,對似他這般不知低了多少個階品的晚晚輩和藹又可親,溫和又大度,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