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通九年冬十二月初七
歷書曰:宜出行、宜嫁娶、宜破屋;忌會友、忌納才、忌入宅。
這一日,萬妖鎮(zhèn)著實(shí)熱鬧。由萬丈金親率的一支浩浩蕩蕩的納采隊伍,攜了整整六箱聘金、一擔(dān)聘餅,并斗二米、帖盒、三牲、魚、酒等物,自卯時六刻出發(fā),招搖過市的殺向蒼云山。
那萬妖王跨著高頭大馬,穿著精神抖擻,雖簡單收拾了髭須毛發(fā),但山大王的味道仿若是與生俱來的,任他如何遮掩也匪盜氣濃郁。
單靈夕掀了轎簾,只見滿目的烏煙瘴氣,頗覺好笑。
一行人走走停停,約莫兩個時辰到得蒼云山前。
蒼云山坐落于萬妖鎮(zhèn)以北約十里。那山,遠(yuǎn)望流水瀉動,近觀霧氣繚繞,樹木蔥郁、山路蜿蜒,倒是個景致清幽的所在。
萬丈金下馬,吩咐轎夫落了轎。便有小丫頭曲筱上前,穩(wěn)當(dāng)?shù)耐凶×松倥氖直?,將她攙扶下來。
一路上忐忑不安的小單姑娘,緩緩從轎中走出,抬眼望了山上的情景,面上雖一派淡定,心中卻著實(shí)不太安穩(wěn)。暗暗思忖著;也不知那柳家村偶遇的書生辦事是否靠譜……一切見機(jī)行事罷!
正怔忪間,從遠(yuǎn)處恍恍惚惚、歡歡快快走來一只驢子、兩個人。
待那兩人一驢近了,小單姑娘一見,瞬間便樂了。
驢子,是難得一見的瘦驢,瘦得已經(jīng)脫了形,一瘸一拐、奄奄一息!人,卻是一老一少兩個凡人。老的一頭華發(fā),模樣十分接地氣,只是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極為特別。小的卻是白白胖胖,七、八歲年紀(jì),頭扎一束沖天鬏,身穿一身花襖子,喜氣洋洋的,倒似觀音座下的善財童子。
那蓄著山羊胡的長者,著一襲補(bǔ)丁溜丟的粗布麻衣,在須彌山上手執(zhí)的原是一柄仙氣飄飄的拂塵,現(xiàn)下卻換了一截三尺細(xì)竹,一路打著孩子熱熱鬧鬧的便過來了??谥羞€不住罵咧道:“叫你小崽子皮!竟然用巴豆喂驢……你是一天不打,便要上房揭瓦!”
那孩子也是個混世魔王樣,一路閃躲著棍子,一路反抗叫囂,聲音稚嫩中卻帶著痞氣:“明明是您老人家養(yǎng)的驢身子虛,一顆巴豆便放倒了,卻偏來怪我。您瞧瞧半山腰單家的驢子,上次喂它吃了十顆巴豆,拉了好一陣,還是各個膘肥體壯的?!?p> 聞言,老頭兒吹著胡子瞪著眼睛,一路趕著孩子,手中細(xì)竹抖落得更快:“好哇!原來單家莊驢子的事兒是你小子搞的鬼,看老子不收拾你!”
惹禍的孩子撒歡兒一陣跑,口中嚷嚷著:“虎毒不食子……老子要打死兒子咯,老子要打死兒子咯!”而后,一邊提溜著褲子,一邊向紅衣少女大大的拋了一個媚眼。
不一會兒,驢和人的身影都迅速消失在大家的視線里。
良久,曲筱在一旁咂了一回舌道:“原以為是兩爺孫,卻原來是兩父子。這關(guān)系好亂……”
小單姑娘忍不住心中嘀咕:這波群眾演員,演技不錯。只是這卜算子上神和當(dāng)康的關(guān)系……確實(shí)夠亂的。
觀了這一場好戲,單姑娘來了精神,領(lǐng)了隊伍便向半山腰進(jìn)發(fā)。一路上,也遇著爬樹采橘子、給孩子抓虱子、耍橫撒潑的鄉(xiāng)里,皆是須彌山上第三代弟子,一群老熟人賣力的演出惹得她嘴角不住抽抽。
山大王模樣的萬丈金看著少女飛揚(yáng)的神采,心中樂滋滋的,尋了機(jī)會便與她并肩走著,恬了老臉問:“十一?。〔恢缶烁缛绾畏Q呼?”
聞言,小單姑娘忍不住一陣惡寒,壓抑了揍人的沖動莞爾道:“小女子長兄——姓單,名初寒,字禮咎(你舅)?!?p> 萬丈金望著眼前眉目如畫的少女,端正的臉滿面紅光,聲如銅鑼不住夸贊:“好名,好字!一聽便是個有學(xué)問的……不知令兄成家了沒有?”
單靈夕心道:與您老的名兒比,確實(shí)能顯出學(xué)問??谥行Υ穑骸靶稚┏捎H不久,感情極好!”
萬丈金撓撓頭,有些不自然道:“第一次見長輩,覺得挺緊張的……十一?。∏胺阏f是由長兄拉拔大的,令尊令堂呢?”
小單姑娘覺得,自己也是第一次見長輩,現(xiàn)下也挺緊張的。大羅天請了一幫子上仙、上神做群眾演員,這正經(jīng)的戲由誰來唱,還真不好說。亦不知下一刻還會蹦出什么樣的大神來,這話卻不可說死了,遂慢悠悠回了他一句含糊話:“家父非我生父,乃母親再嫁,且向來重子輕女,與我并不親厚,但凡我的事兒,如今皆由長兄做主。”
萬丈金頗心疼道:“老丈人這樣迂腐,大大的不該啊!”
單靈夕心中樂道:你老丈人是誰,現(xiàn)下姑奶奶我都不大清楚。
……
約莫兩炷香時間,納采隊伍浩浩蕩蕩殺到了半山腰。
眼前,一座十分氣派的莊園坐落于蒼竹掩映間,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書三個燙金大字——“單家莊”,字跡遒勁瀟灑、飄逸挺拔,院外白墻環(huán)護(hù),琉璃作瓦,兩三桃枝垂落,清新而不落俗套。
彼時,早有萬丈金手下小妖敲了院門。萬妖王對著一身行頭鄭重其事的拾掇了一番,腰桿挺得筆直,倒真似個要見大舅哥的模樣。
不多時,園內(nèi)響起一陣腳步聲。而后,門緩緩打開,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翩翩少年作一副家丁裝扮,從門后探出頭來,往外一瞅。
呵!這一瞅,小單姑娘又樂了——這不是須彌山踏青會上輸給她一尊“白玉觀音”的上仙嗎?也來當(dāng)群演?
那貌比潘安的上仙小家丁甫一看見門外巧笑倩兮的紅衣少女,一愣一驚后,便扯開腮幫子用招狼的聲音喊將起來:“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單靈夕憋笑憋得辛苦,剛要邁腳進(jìn)院,卻感覺袖角被輕輕的扯了一下?;仡^,看見身旁的曲筱小丫頭緋紅著一張俏臉,害羞的低聲道:“夫人,單家莊還招丫鬟嗎?”
單靈夕眉眼一彎,心領(lǐng)神會:“怎么?動凡心了……”
曲筱抿嘴一笑,算是默認(rèn)了。
小單姑娘也老實(shí)不客氣,推開朱漆大門便往里走。萬丈金亦步亦趨緊緊跟上。
園內(nèi)亭臺樓閣、池館水榭、假山怪石、藤蘿翠竹、青石小徑……應(yīng)有盡有。兩邊是抄手游廊,當(dāng)中是穿堂,加之綠樹成蔭,倒頗有富貴人家的感覺。
園中,偌大的一塊空地,著一襲深綠袍子,腳瞪紅色兒布履的青年,正在奮帚疾掃。聽聞聲響,抬起頭,露出一張面如冠玉的臉,看見笑比微風(fēng)的少女,便恭恭敬敬的叫一聲:“靈夕小姐!”
曲筱小丫頭見單家莊連掃地人亦是這幅挺拔俊俏的模樣,再次大受打擊,怏怏地又問了一聲:“夫人,單家莊真不招人?”
小單姑娘憋不住笑,一下蹦出聲來:“北暻!手腳勤快些,可別偷懶哦……!”
掃地小廝——魔族四皇子軒轅北暻深深一揖:“小姐教訓(xùn)得是!”
“靈夕,你又欺負(fù)他……”適時,一道溫文爾雅的聲音來自回廊深處,游初寒、云曉竹伉儷從藤蔓樹海結(jié)伴而來。
待二人近了,單靈夕扯扯萬妖王的衣角,對他耳語一句:“你大舅哥來了!”而后歡喜上前一手挽了一個,親熱叫道:“哥哥,嫂嫂!”
游、云二人一副淡定自若的表情,倒演得一手好戲。只是在萬丈金一張老臉諂媚的叫著大哥嫂子時,忍不住眼角抽了抽。
游、云左右手齊上,夾了小單姑娘的胳膊,防她再次跑掉。一邊帶著她徑直往大廳處走去,一邊低聲道:“你猜猜,還有誰來了?”
單靈夕垂頭,咬著后槽牙嬉笑著:“總不會白澤仙官也來了吧?”如果這出戲能把向來板正剛直、不理世俗的仙官他老人家請來,那閃閃亮亮的“便宜老爹”便有現(xiàn)成的了。
云曉竹在她胸前暗暗打了個夸贊的手勢。
“嚯!”小單姑娘低聲驚嘆道:“這出戲本子是誰寫的?成本挺高啊!”
游、云二人聽她一番感慨的話,忍不住嘴角上翹,樂了!
……
十二月初七日,天陰。
從天而降的單家莊里,從天而降的一大家子人,在一個喜氣洋洋的背景下意外會面了!
只有萬妖王患得患失的跟在兄友妹恭嫂慈的三人身后,耷拉著臉滿心忐忑。
待得一行人距離客廳僅有數(shù)米遠(yuǎn),單靈夕便看見廳邊站著一個面容端正凝重,身姿挺拔的白發(fā)長者,著一身袖有奇獸圖案的紫色直裰華服,昂然屹立在風(fēng)中,盡顯非凡貴氣——此人正是大羅天首席主持白澤。
數(shù)日不見,向來少言寡語的白澤仙官看著紅衣少女靈動活潑的身影越來越近,亦覺分外親切,難得的對她微笑,面容和藹慈祥。
小單姑娘嬉笑著,依了戲本子,淚眼萌萌的注視著華發(fā)老人,正情真意切的喚了一個字:“爹……”忽而眼尖的瞥見大廳正中主座,白衣華發(fā)、風(fēng)姿濯秀的創(chuàng)世之神一手執(zhí)著茶盞,一手托著下頜,眉目清冽高華,眼光深邃幽沉。他望著她,嘴角一點(diǎn)淺淡的笑意,仿若一彎明月,散發(fā)著灼灼華彩。
少女心中一個激靈,陸壓既然在此,誰又大得過他?但口中字已然出口,收也收不回來,只能硬生生拉長幾個音調(diào),而后華麗麗的拐了個彎,向著大廳正中的上位者奔去。瞬間便擊碎了一地的眼球。
萬丈金驚得張大了嘴,眼睜睜地看著上座氣度非凡、面容清雋的男子。
那白衣華發(fā)的青年,雖沉如一汪幽潭,深不見底,舉手投足間成熟穩(wěn)重,氣勢凌厲霸道,但面上卻明明是歲月正好的模樣。
這個“老丈人”嘛!,他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反觀小單姑娘,卻是戲份十足。一聲“爹爹”叫得甜中帶酥、酥中帶膩,每個調(diào)調(diào)都似掛了一把鉤子,撓著人的心肝脾肺腎,而后直入臟腑化作一滴烈酒,迷了人眼。偏偏,她動作也搭配得極好,紅衣一閃便飛奔入內(nèi),作勢一撲便抱住了尊神的大腿,且適時地抬起一張眉眼彎彎的笑臉,真正是面如滿月,櫻唇欲滴……
“舍得回來了?”白衣華發(fā)的神尊一把便將她拉起,緊緊抱在懷里,聲音低沉暗啞道:“再跑,看本座不打折你的腿……”
小姑娘知他說到做到,嚇得吐了吐舌頭,連連討?zhàn)垼骸暗鷼?,靈兒不敢了!”
陸壓一只手縛住少女亂動的身子,一只手溫柔的撫著她嬌俏的臉龐,在她耳邊幽幽道:“回家吧!”
小單姑娘呆愣了片刻,正欲點(diǎn)頭。卻忽然憶起正事,神智一清明便掙脫了尊神的懷抱,向門外目瞪口呆的萬妖王招了招手,大煞風(fēng)景的說了一句:“你這呆子,在那兒杵著做什么?還不過來……”
萬丈金困難的咽了咽口水,紅著老臉,思忖半晌。一個豁出去,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陸壓面前,雙膝一彎端端正正地叩了三個響頭,一聲“岳父大人”叫得氣壯山河。
廳外的游、云二人瞪大了眼,腦中的弦瞬間崩斷。兩人面面相覷,心道:好家伙,真正是個不怕死且臉皮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