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這樣喚他,一個稱呼將距離拉開,宛若隔了萬水千山。
聽見這樣的稱呼,他的眸子從欣喜到黯淡,從幻境中醒悟,眼前的我,才是真正的于雨軒。
“小魚兒?剛剛……這里是凡界?”
“不然呢?你以為是哪?”
“你怎么會在這?”
我輕笑出聲:“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這里是凡界。身為妖的君公子不好好待在妖界,跑這里做什么?”
“我看到炎恩出了妖界,便跟過來了?!?p> “炎恩?”我左顧右盼,假裝在尋,“我沒見著呀?!?p> 他注視著我,眼里流波萬千,仿佛將一切看透。
“今夜,有人擅闖妖界長生宮,各地又頻出混亂,你知道此事嗎?”
“我?君公子說笑了,我怎么會知道?”
“種種偶然,若是妖帝追根追底,查到你的頭上,你知道會有多危險嗎?為了這樣的事不值得?!?p> 我依舊面不改色,說:“多謝好意,我記住了,就此別過。”
我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手強拽回來,似是想到我的能力,他又緩緩松開手。
沒有了封印妖力的束縛,我自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妖力,感知他的記憶。
人壽百歲,活一世,不平之事太多,更何況是上千年的妖,錯綜無數(shù)畫面疊加,我竟一時尋不到完整片段。
“玲瓏,我知道此事一定與你有關,還有炎恩。我勸你不要犯險,父上不是善罷甘休之人?!?p> “君公子,凡事要講證據(jù),不要空口無憑啊,”我湊近,向他挪一步,“當然,你可以懷疑我,更可以現(xiàn)在就割下我的頭顱去向你父上邀功?!?p> 我太了解他,他不會向妖帝提及我的事,更不會捉我。
“不要再說這種話,”他緩緩嘆出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這些天,我想好了。我會向父上請義,剝去妖骨,為你和你的族人尋一個安全之所,保你周全。這些罪孽我來償,你想怎樣復仇盡可以發(fā)泄在我身上?!?p> “沒必要,”我收斂笑意,“這么多罪孽,你一個人償不完?!?p> “你究竟想如何?我了解你,更了解父上,你斗不過他,他不會放過你的。”
也是,一個凡胎肉體的黃毛丫頭,如何敵得過萬年修為的妖界領主——妖帝?正常人都認為我瘋了,可我是被逼瘋的。
不提前反抗,被人捏在手心便毫無回天之力,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會放手一搏。
我一點點湊上前,捏緊他的衣襟,動作曖昧,目光更是含情脈脈:“讓我收手很簡單,你娶我啊?!?p> 聽到這樣的回答,他先一驚,后喜,剛想說什么,眉目一擰,喜色漸漸退去。
“這不是你的目的,你想借機接近他?”
知我莫若君,想不到僅僅片刻,他便洞悉我心中所想。
他說得不錯,待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時,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借機進入妖界屠滅妖族的契機。
“你不想娶我?”我一聲哀嘆惋惜,“我還以為你有多喜歡我呢。既然如此,我找你大哥怎樣?他為了食引一定會答應,或是你的任何一個兄弟?”
他的瞳孔鎖緊成線,劍眉緊蹙,目光寒涼,更多的是壓抑的憤怒。
“果然如此,為達目的?;榧偈侨松笫?,你怎么可以……這樣作踐自己?”
“作踐”猶如一把利刃刺中心口,淌血一地。
在他面前掩藏了一層又一層偽裝,心卻顫得發(fā)寒。矛盾而糾結,我既害怕他會一點點遠離,直至再也摸不見看不著,又想將他拒之門外,不想下定的決心受之動搖。
我笑,八分譏誚揶揄:“作踐?你們妖不都是把婚嫁當兒戲嗎?堇琛用這樣的戲碼已經(jīng)娶過無數(shù)女人吧?依靠騙取感情下套,真是高明,我當然要好好學學。嫁人而已,嫁給誰對我來說都一樣,不過是一場婚禮,一套婚裝,一杯合巹酒?!?p> 他忽而扼住我的手腕,將所有怒意捏在手心:“都一樣?怎么能都一樣?你要用自己的身體去換隨便一個男人的價值嗎?”
“不是已經(jīng)換取了嗎?我比你預料中的更早解封記憶,所以打從一開始,就就是想利用你而已。只是我沒想到你活了這么多年,怎么還這般純情?這么好騙?”
“你說什么?”
“那晚我是故意的,看來這法子很奏效,我該多在別的男人身上試試?!币娝笞∥业氖衷絹碓骄o,我怒極,“把你的手放開,我不想看你骯臟不堪的記憶。”
我嘗試掙扎著解脫,無數(shù)記憶再次涌進腦海,一波又一波沖擊著。我真的很討厭灰色記憶,讓我毫無反抗地承受他人的悲傷。
這樣的悲傷一次次疊加,一步步瓦解我的理智,漸漸麻木不仁。
我不想看,不想挖掘別人不為人知的一面。原本想激怒他,徹底劃開界限,可物及必反。
他反而另一手攬住腰肢,將整個身子貼緊。
“骯臟不堪?那你就好好看清楚,這些年我是這么過來的?你不是要作踐自己嗎?我成全你。”
所有憤怒在這一刻爆發(fā)。
侵略式的吻落下,在唇齒間肆虐開,只是這種一味的強迫未滲透絲毫愛意,只有肆無忌憚地憤怒一寸寸侵蝕肌膚。
徹徹底底地,我看到了無塵的灰色記憶。
他出生在蓮池,被一朵巨型紫蓮包裹著,吸天地之精華了整整千年。他在母親身邊長大,很少見著父親,直到修為穩(wěn)定才被帶至父親身邊。
那時神族強勝,妖族有了雛形,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因為天界時不時派神明打壓,企圖剿滅。
這樣的處境,很像現(xiàn)在的我。
可是妖帝有著自己的手段,可以說無所不用其及,步步為營,挑撥神族間的關系,召集天界大戰(zhàn)失敗的共靈族后裔,一起對抗神族。
他長期待在父親身邊,看到了太多勾心斗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較量。
為了進一步增強妖族的實力,妖帝打開結界,讓已然成形的妖族部落屠盡凡世,血流成河,凡世曾一度成了煉獄。
一步步瓦解神族,最后在第五次天界大戰(zhàn)中,神族敗,徹底沒落。
神族為了保存實力,將神力與神物藏于人世與后裔之中,筑起結界,劃定協(xié)議,得以抗衡妖族。
貪欲一點點積累,有時即使得到了,只會想要更多。
妖族不再受打壓,擁有自己的一片領地??裳鄄⒉粷M足,開始吞噬曾經(jīng)攜手共進的巨靈族后裔。
盟約冰消瓦解,所謂的朋友,僅僅建立在利益之上。
無法茍同種種眾叛親離、爾虞我詐,長期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他不知何去何從,更多的是麻木,直到母親出事。
妖帝擁有很多女人,均無情愛,不過是利用后背叛。母親將一切看在眼里,不言說,不插足,心已死,僅剩寒涼。
最終,一代妖后將自己冰封在蓮池湖底,永遠沉睡,以自身做養(yǎng)分,供養(yǎng)蓮池中心的無果樹。
我這才知道,掛在無塵房中手持青蓮的雍容女子,是他的母親。
無果樹連接著每一朵蓮花,是妖族孕育后代的必要物,恩惠眾妖。
母親用自己的方式繁育族人,卻不想插足世間是是非非。
這樣的做法無人理解,就連妖帝也不明白,只有無塵感同身受。受此影響,幡然醒悟,無塵尋得自己的內心所想,借守護母親之由離開妖帝,孤身一人待在蓮池了三千年。
幾千年的世間更迭,不是時間越長,越能看透,就像悟佛悟道。
回到自己的領地,已是物是人非,索性不打理,開始云游四方。
在我十三年前遇見他的時候,正是他云游歸來時。目睹屠族慘狀,他何嘗不想阻止??墒菐浊陙恚呀?jīng)習慣,知道左右不了事實,更改不了父親的決定。
唯一能做的,便是對妖帝屠繳高苗族余孽,尋覓夢貘靈元此事上,獨自攬下,想尋一個安全之所,予以庇護。
在我摧毀情蠱的翌日,他不是不想找我,只因得知阿姐的消息匆匆離開,想在堇琛找到之前救下。
對妖帝,他太了解,知道我是以卵擊石,不想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在與我決裂那日,他回到妖界,不再想做安插在無心閣的細作,與父親爭執(zhí)大吵一架,被禁足于長生宮。
他無法忤逆自己的父親,夾在我與妖帝之間,更為難痛苦的是他。
疼痛將我從零碎的記憶中抽離出來,抬眼望去的是月影星辰。青絲散盡,潮起潮落,一半的身子浸在江水里,冰涼砭骨,遠不及身體的疼痛。
他的怒意未減,盡情地發(fā)泄出來,烙刻著一處處鮮紅的印記。
我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推開,盡是徒勞。手反被擒住,十指緊扣,隨著身上的力道越扣越緊。
我咬緊唇瓣,閉上眼,再也涵蓋不住淚,涔涔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