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照射出兩道耀眼的光芒,一路上縷蔭柳柳的街巷宛如被夜色灑了墨,濃得化不開,天地間是細雨微風也吹不散的朦朧。
長青覺出氣氛怪異,略微踩了踩油門,駛?cè)胂锟冢諅€彎兒就是傅府。
兩只大紅燈籠高高掛,張揚著洋洋喜氣。
待車停穩(wěn)了,長青忙跳下去開后車門,只見傅雨祁一臉倦意地從車里鉆出來,理了下衣襟,便進了里邊兒去。
鄔秋銘在正廳候著,一身裁剪得體的旗袍襯得她落落大方,若不是瞧見傅雨祁的身影,她面上幾分虛偽的諂媚之笑險些繃不住,只因府中越是歡聲笑語,她便越發(fā)黯然神傷。
承寵已有幾載光陰,鄔秋銘自恃嫵媚動人,卻始終不明白,為何比不上林姒珺有手段。
雖說她鄔秋銘只是個二姨太,然而傅雨祁倘或只獨獨對著結(jié)發(fā)妻子林姒珺花前月下,她又怎么能入得了這院子。
現(xiàn)今林姒珺誕下長子,地位更是蒸蒸日上,鄔秋銘暗自擔心她這個二姨太恐怕也只是傅雨祁一時興起的露水情緣罷了。
怨不得都說母憑子貴,只怪肚子不爭氣,鄔秋銘此刻真想有個一男半女的,哪怕綁不住傅雨祁的心,絆住他的人就足矣。
來日方長,眼下傅雨祁唯有兩個女人,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鄔秋銘思潮起伏,她并不甘于如此,定要同林姒珺爭個高低,絕不讓步。
轉(zhuǎn)念一想,鄔秋銘頓時豁然開朗,隨即笑言:“爺回來了。”
說著便伸手接過傅雨祁脫下的外衣,傅雨祁嗯了一聲徑直便去了林姒珺房中。
臥室里懸掛的窗簾花色較為素凈,流蘇鑲邊,堆疊著透明的軟紗,與光線柔和地相容,仿佛隔絕了塵世紛繁。
鏤空的薰爐中燃著香,鉆出來的氤氳,飄散在每一個角落,幽幽馨香入鼻,聞不出半點血腥味。
林姒珺先是闔目歇息了,聽見傅雨祁走進來的聲音,吃力地支起虛弱的身子,一旁的侍女見狀忙拿了個軟枕與她靠著。
“你好生將養(yǎng)著,為了我,為了孩子,你辛苦了。”傅雨祁大掌覆上林姒珺的手,憶起初投清軍時,何等落魄的日子幸而有她陪伴左右才挺了過來。
傅雨祁自知是虧欠于林姒珺的,他本出身貧寒,為了生存摸爬滾打,追逐功名利祿四處奔走。
所謂風雨共舟濟,苦寒見真情,年僅十幾歲的林姒珺沒有一絲無怨言地替他洗卻鉛華,守候著兩人的地老天荒。
再后來的光景大不同往日清苦了,傅雨祁骨子里深深刻著對朱門望族的強烈祈盼,自是不愿深入簡出地將就。
世人皆希望家族興旺,他何嘗不是個俗人,于是他不顧林姒珺的感受娶了二房。
他忌諱后院爭風吃醋,林姒珺了然于心,從不跟他耍小性子,循規(guī)蹈矩地處理府中事務(wù),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但遠不如往常喜好說笑了,更不曾與他言說心事。
傅雨祁原本在家中的日子就屈指可數(shù),閑暇之余,總瞧見她靜坐閑窗,失神發(fā)呆。
那些朝暮相對的年華,終究因著兩人的疏離與較勁,被遺落在記憶中,慢慢變得模糊不清,淡如白水。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傅雨祁顯然已將誓言忘之九霄。然而,若批判他沒有一絲歉疚的話,也是不盡不實的。
聽得傅雨祁如是說,林姒珺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她不甚歡喜,忙打發(fā)人去叫乳母抱孩子過來。
乳母正巧方哺乳完孩子,敲門入了里。傅雨祁眼中暈著一片柔情,他學著乳母的模樣,接過襁褓,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
這是他傅雨祁的兒子,這樣小小的身子,清秀的面容,睡得沉沉的。
他有兒子了!
狂喜在心底滋生,漸漸漫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充滿了全身,他甚至朗聲大笑著,眸子閃爍著極亮的光,是初為人父的喜悅。
鄔秋銘站在門邊,心緒亂作一團,她自然是融不進如此溫馨的氛圍,卻也故作鎮(zhèn)定地道了喜,后推說不打擾林姒珺休息,就轉(zhuǎn)身回房了。
舊社會的家庭中,每個女人都是可憐與可悲的縮影。
“夫人痛了一天一夜,她知道您忙于公務(wù),不讓我們下人通知您,好在老天爺可憐我們夫人,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有驚無險,必有后福、必有后福?!?p> 梅姨是個宅心仁厚的婦人,在傅府侍候多年,待林姒珺如親生閨女,一提及林姒珺生產(chǎn)差點撒手人寰,梅姨淚眼婆娑,斷斷續(xù)續(xù)才把話說完。
“快別說了,梅姨?!绷宙ΜB本不善言辭,如今話也就越發(fā)短少,她匆匆截斷梅姨的念叨,不愿讓傅雨祁誤以為她博取憐惜。
傅雨祁眉頭皺起沉郁之色,沉吟不語,半晌才道:“梅姨——說得對!如今想來,我是有錯的,且大錯特錯了。”
林姒珺微微一顫,眼淚撲簌簌地掉,生孩子那樣抽筋斷骨的疼痛她都捱過了,卻禁不住他一句我錯了。
他錯了嗎?林姒珺曾這樣問過自己,有野心有抱負,他沒錯,錯的只是那催人老的時光。
“夫人,您尚在坐月中,萬不能掉眼淚,不然會落下病根的,是我多嘴,是我多嘴了。”梅姨替她拭去清淚,忍不住低聲相勸。
“抱下去吧,”傅雨祁忽然生了煩躁,將孩子送往乳母懷中,遲疑了一下又道:“就叫其琛如何?”
林姒珺喃喃自語:“憬彼淮夷,來獻其琛,是極好的寓意?!?p> “身子最要緊,你…好好歇著,有事盡管吩咐下去?!?p> 傅雨祁負手而立,指甲掐著虎口厚厚的繭子,神情難以琢磨,口氣一如往常淡然:“我明天再來看你。”
林姒珺頷首低眉,偏過頭去不再望他,直到他離去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不知過了多時,梅姨已悄然退下,一盞暗沉沉的夜燈像一小團忽明忽滅的火苗,灼在林姒珺心頭,一時如焚如炙,輾轉(zhuǎn)難眠。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因離得遠是斷然摸不到的,倒讓她無端端地淚濕了一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