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緣起
“什么叫死人借道?”軒曜分明感覺這些腳步聲越來越近,一直走進(jìn)客棧。軒曜莫名覺得,特別冷,不是天氣轉(zhuǎn)涼的那種人,而是一種不同于活人氣息的冷。
這種冷,他曾在乳娘身上感覺過。是陰氣,人死之后,陽氣散盡。身體的溫度一點點流失,從前溫暖柔軟的軀體,漸漸僵硬,像冰冷的石頭。
乳娘死的時候,他心里惶恐的很,這是世上最后一個在乎他的人,也是最后一個親人。
她走了,自己就徹底孤單一人。
軒曜的臉色不太好,荼宛以為,他被陰氣入侵,身體不適。不覺握緊他的手,挪動凳子靠近點?!皠e怕,就一晚,天亮前他們就會走。你要是怕冷,晚上我們一起睡吧!”
明明很害羞的話,她卻覺得很興奮,兩眼都是躍躍欲試的目光,讓軒曜頓時忘了舊事,瞬間臉紅不已。
他極速起身,手腳都不知該放在何處?!拜?..荼宛姑娘,這話實在....實在有失規(guī)矩!”后面的話,真的說不出口,為何一遇到她,自己就手足無措?
荼宛眨眼,拿筷子挑菜,用一種無知又單純的口吻道,“不就是同一個屋子睡覺,哪里沒規(guī)矩?你們中原人就是規(guī)矩多,我這都是為你好?!?p> “夜里借道的,不是鬼魂,而是死尸。你不知道吧,我們南疆有個規(guī)矩,人若客死他鄉(xiāng),是會給子孫后代留下禍患的?!?p> “所以呀,若是這家人沒法將尸體運(yùn)回,就只能請來無常,為死者趕尸,讓死尸自己走回去。”
此時,屋外再傳來銅鈴聲,客棧里的活人皆回避,唯有一個嘶啞詭異的男聲,嘴里念念有詞,不知說了什么。
軒曜感到腳下的木地板,微微震動幾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跳動。可很快又平息下來,再不見一絲動靜,連蟲鳴都沒有。
陰寒之氣更強(qiáng),軒曜忍不住靠近荼宛一點。
荼宛暗笑,繼續(xù)道“聽阿娘說,你們中原,把這種尸體叫僵尸,或者,詐尸對不對?”
軒曜強(qiáng)壓下不適,正經(jīng)問她。“荼姑娘,為何苗人不將尸體裝進(jìn)棺材里,運(yùn)回家鄉(xiāng)?”非要用這種詭異的法子,未免荒唐恐怖。
尸體會跳?這本就離奇。
可....經(jīng)歷過蠱母,鬼魂,妖怪,軒曜再也不認(rèn)為,道士的術(shù)法,完全是假的。
也許,還是有點作用,只是自己沒學(xué)到罷了。
荼宛看著他,頗有無奈?!败幐绺纾阍谶@里呆了這么久,有沒有發(fā)現(xiàn),此地地形崎嶇坎坷,石頭山路多,平坦大路少?”
軒曜點頭,南疆的確跟中原地區(qū)不太一樣,這里不僅山多,而且道路多崎嶇,艱難處,人馬皆難通過。
他甚至見過繩索攀巖的方式。
“對我們南疆人來說,死在異地他鄉(xiāng),本就對后人不好。無論如何都要回歸故里,可你也看到,這里不比你們中原,不僅道路崎嶇,而且物資匱乏,很多都是窮人?!?p> “窮人就算買得起棺材,也雇不了人,把棺材抬回去。以前不是沒有人怎么做,可第一,棺材太貴,第二,棺材太重。有些道路棺材無法通過,只能被丟棄。”
“日子長了,人們就想出這么個法子,趕尸!無常在特殊的日子里連夜趕路,把尸體送回家鄉(xiāng)。”
“你倒好,別的客棧不找,恰好找了間借道的客棧,今夜,客棧里活人千萬別出去,等到黎明前兩個時辰,無常就會走了。”
這樣一來,他們必須整夜共處一室,荼宛自在吃飯,軒曜卻有幾分不自在。這樣跟女子獨(dú)處室,明明于禮不合,可軒曜內(nèi)心,莫名躁動。
這種感覺陌生又奇怪,有歡喜有擔(dān)憂,千般情緒涌上心頭,一時間竟無所適從。耳邊全是心跳聲,空氣中全是荼宛的香氣,軒曜連飯都不敢吃,急忙起身坐到一旁。
荼宛不明就里,以為他很討厭跟自己呆在一個地方,心里郁悶難受,放下筷子淡淡道“你若不自在,我出去就是,不用這樣!”
荼宛失落不快,像個被人欺負(fù)的孩子。軒曜在她抓住門把的時候拉住她“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
“是什么?”
“是....是擔(dān)心你的名節(jié)!”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在中原,完全是毀人名節(jié)的做法。
就算男子愿意娶這女子,也是奔則為妾,聘則為妻。世人永遠(yuǎn)瞧不起,這種婚前失德的行為。
荼宛愣了會,突然笑起來。“我最后再說一遍,這里不是中原,女子的情愛,由自己選擇。愛則合,恨則離,沒有中原人荒唐可笑的規(guī)矩!”
“莫說今日,我與你共處一室,就算我如今有了你的孩子,只要你我沒了情分,我也會帶著孩子另嫁他人?!?p> “所以,不要再用名節(jié)二字來敷衍我。”
荼宛說完,也不管他,徑自往床上一躺,睡覺去了。
倒是軒曜,愣了好一會兒,才坐回桌前,繼續(xù)吃涼透的飯食。
心里難掩失落,還有軒曜不懂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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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們這樣做,合適嗎?”巧溪有些擔(dān)憂,不知小姐跟大巫師因何爭執(zhí),那日匆匆回來,第二天一早便帶著她離開。
此時莫名守在這條窄道上,不知等待什么。
巧溪的話沒有等到回復(fù),反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阿黛靜靜往左邊看了看,笑了。“來了!”
桑代騎馬匆匆趕路,帶著手下的人,押送貢品前往邊崖縣。這次他不僅是送稅銀貢品,還身負(fù)重任,想讓縣令代為傳達(dá)苗王的訴求。
馬蹄急匆匆,半道上忽然跑來兩個人,一身狼狽,身上的銀飾只剩耳環(huán)猶在。
桑代匆忙勒馬,差點撞上女子。女子才摔倒,另一個女孩趕緊將她扶起“小姐你沒事吧?”
桑代下了馬,走過去問候?!肮媚铮捎袀侥??”
阿黛低頭不語,似乎很害怕,抓緊自己的衣服,慌忙想起身。可顯然,突然的事故讓她扭到腳,腳腕受傷,紅腫起來。
“都怪你,那么匆忙干什么,要不是你,我家小姐也不會扭到腳,這荒郊野嶺的,可怎么辦!”巧溪護(hù)住主子,出言不遜。
桑代的侍從看不過眼,張嘴就訓(xùn)斥“你這丫頭好生無禮,分明是你們貿(mào)然沖出來,差點驚擾我家....少爺,怎么還反咬一口,怎么,是想訛我們嗎?”
桑代回頭瞥一眼,桑嘎立刻住嘴。巧溪還想再說,阿黛暗拉她的衣角,扯了兩下。
阿黛一直低頭,沒人看清她的模樣。她似乎鼓足很大的勇氣,慢慢抬頭,剎那間,驚艷了眾人。
阿黛對自己的美貌十分自信,旁人第一次見她,難免會有這樣的眼神,桑代眼中閃過的驚艷,也沒有躲過她的眼。
她輕聲細(xì)語道“對不住,這位少爺,我們在前面的路上遇到了山匪,匆忙逃出來,慌不擇路才驚擾了你的馬,我們現(xiàn)在就走,實在抱歉!”
她眼神倔強(qiáng),根本沒有讓對方負(fù)責(zé)的意思,硬讓巧溪將她扶起,一瘸一拐往另一條路上走。
桑代詫異稍許,連忙跟上前。“下人不懂事,若有冒犯,小姐莫往心里去。此地荒郊野嶺,于情于理,桑代都沒有辦法讓你們兩個孤身上路,不如小姐告知在下,你們要去哪里?在下派人護(hù)送?”
巧溪剛要說,阿黛卻阻止她。眼神很戒備的,看桑代的樣子,就像在防備一個賊。
“不必,你我素不相識,沒有必要。”
姿態(tài)很足,分明是把他們當(dāng)作匪徒之流,害怕被算計。
桑代失笑,長這么大,還從沒有人把他當(dāng)作賊。頓時拿出信物,亮明身份?!霸谙虏皇菈娜耍耸敲缤醺?。此次奉命押運(yùn)貢品,姑娘如愿意,在下護(hù)送你到縣城可好?”
去人多的地方就不害怕了,阿黛看了看那熟悉的圖標(biāo),是凰鳥,苗王才能用的標(biāo)志。
“請恕罪,我是黑苗的阿黛,本是來拜訪親人,誰知路上遇到流匪,東西被搶了,不說還差點....”她欲言又止,很傷心很惶恐,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美人楚楚可憐,欲說還休的樣子,是個男人見了都要心生憐惜。何況,是南疆有名的美人,阿黛。
“原來是阿黛小姐,是在下眼拙,只在小時與你見過一面,實在沒有認(rèn)出來?!?p> 阿黛面露詫異,抬頭狐疑問“你是...”
“我是桑代,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去你們家,不小心弄壞了你養(yǎng)的花,你還哭了很久,非讓我賠。我當(dāng)時沒辦法,只好把銀項圈抵押給你,為此還被我阿爹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p> 桑代提及此事,算是放松了戒心。原來是故人,心中僅剩的那一點疑惑,也消失的干干凈凈。
阿黛想了想,驚呼道“你是桑代王子?”立刻要屈膝行禮,卻被桑代攔住。
“因為我不是外人,何須如此多禮。再說腳上有傷,使不得!”桑代分明記得,那時候的她是個哭著鼻子,一臉臟兮兮的小丫頭。
想不到幾年不見,已經(jīng)出落的如此美麗大方,怪不得世人常說,黑苗最大的寶藏,是大巫師的女兒阿黛。
這樣絕代美麗的少女,便是身為王子的桑代,也很少見到。不,應(yīng)該說他見過的每一個女子,都沒有她美麗。
阿黛柔柔點頭,十分歉意?!暗钕乱环眯?,阿黛差點誤會,都是我的不是,還請王子不要往心里去。阿黛...”
仿佛見到親人,終于可以訴委屈,阿黛待憋屈很久的眼淚,終于流出。哭的梨花帶雨,莫說桑代,就是他身后的下人,見了都心疼不已。
讓這樣的美人流淚心碎,簡直是種大罪過。
“王子殿下恕罪,我們剛才遇到劫匪,實在是嚇怕了。那幫人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看樣子,好像不是咱們南疆的人,倒像極了...像極了中原人?!?p> “當(dāng)真?”桑代心里產(chǎn)生不好的預(yù)感,雖然是在問巧溪,卻直直看著阿黛,等待她的確認(rèn)。
阿黛輕咬嘴唇,面色凝重,點點頭。“殿下,我的人,有黑苗的族徽,南疆人不會隨意亂來。可....”
“可我怎么看.....那些人似乎都是沖著我們來!”
桑代心中想起舊事,隱隱覺得,此行恐怕不會太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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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代的人先行將阿黛送進(jìn)縣城,拜訪親人。自己卻沒有著急進(jìn)入,反而先跑到周邊去探情況。
邊崖縣是南疆與中原的接壤地,自從先苗王臣服納貢開始,這里就是每年交接貢品的地方。
除非有重要的節(jié)日或者大事件,基本上苗王不會輕易派人入京覲見,一來,是南疆詭異的巫術(shù)讓中原人害怕,二來,南疆人在中原皇帝眼里,是野蠻無知之人,愚蠢野蠻,沒有太多召見的價值。
可中原人除非情況的書,絕不會輕易挑起戰(zhàn)爭,因為南疆人心中只有鬼神,不懼怕戰(zhàn)死。
更何況這里地勢復(fù)雜,蛇蟲鼠蟻瘴氣眾多,若要打仗,并沒有任何掠奪價值。
而此時,看到不遠(yuǎn)處接二連三的流民,桑代疑惑了。這些人從哪里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桑代喬裝打扮,盡量顯得不那么突出。一路走一路看,發(fā)現(xiàn)這些人集齊了每一類苗人。
身上的衣服,紅黑青白花,交雜混在一起。
“少爺,這些人看起來生苗熟苗混做一團(tuán),莫不是,邊界逃來的吧?”隨從小聲問詢,若是如此,只怕要生禍端。
桑代心里微沉,戰(zhàn)亂一起,遭殃的肯定是百姓,苗人不懼戰(zhàn)爭,但不能做無謂的犧牲。
一路上男女老少,拖家?guī)Э谝粋€又一個。有人走不動了,坐在路邊休息。桑代正想尋找合適的人問話,突然不知誰高喊了一聲,前面有人放糧,餓得全無精氣神的人,紛紛爬起來,蝗蟲一般趕過去。
桑代急忙閃躲,跟在后面,順著人群方向走。
很快看到前方不遠(yuǎn)處,有顆高大的松樹。大樹底下有著小小的土地神龕,旁邊,有人搭了棚子,正在施粥。
桑代看不清是誰的人,只因流民太多,將那里圍得水泄不通,看不清。
桑代聽到一聲慘叫,瞬間被擁擠的人群淹沒。每個人都匆忙的跑去,生怕去晚了,搶不到食物。
桑代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倒下,及時跑過去將他扶起,本以為他會害怕,誰知小人兒站起來后,一邊拍著身上的泥塵,一邊嘟囔道“真是的,我又不搶食物,干嘛推我!”
這聲調(diào),竟是個女孩!
越汐站穩(wěn)之后,抬頭看向桑代,眨巴著眼睛,看了看他,長的還還不錯,但是比她的心上人差遠(yuǎn)了。
“謝謝你啊,小哥,要吃粥趕快,不然一會就被搶完了!”
桑代見她雖然臟兮兮,但不太像流民,不覺問她“你為何不去?你不餓嗎?”
越汐聞言,率性笑了,潔白的牙齒,唇邊的酒窩,陽光絢爛。桑代被這好看簡單的笑容晃眼,一時看癡。
他見過不少人,也見過不少種笑容,唯有這一種,干凈又透徹。孩子一般純凈,甘泉一般甜美。
好像只要看到這種笑,就沒有什么可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
越汐不知對方心里想什么,傻乎乎道“我不餓啊....我....”話還沒說完,臉色急劇變化,瞬間躲在桑代身后,緊張不已。
見她對著自己豎起食指,求自己莫出聲。桑代疑惑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人群中并無特別。
依舊是分享食物的善者,還有源源不斷跑過來的流民。
越汐卻把他當(dāng)作遮擋物,一步一步往左邊挪動,直到確定危險消失,才松口氣,對桑代抱拳感激。
“大恩不言謝,如果我們還能再遇到,我一定報答你,后會有期!”說完急匆匆往林子里逃竄而去,桑代被弄得莫名其妙,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了值得她感激的事。
越汐逃竄到林子里,確定沒有人跟蹤自己,確定甩掉了她大哥,才找了塊石頭坐下,大聲喘息。
真是煩死了,又不知道哪里出錯,明明設(shè)置好地點,出口就在南華山,怎么就在南疆了?
越想越覺得生氣,妖到了人間本來就不能隨便使用法術(shù)。更何況為了不被兇殘的大哥抓回去,她還得努力隱藏自己的氣息。
最糟糕的是,本來打算借助人的力量去南華山。誰知邊界又發(fā)生什么鬼事,居然封鎖道路,不準(zhǔn)南疆人進(jìn)出。
混蛋!混蛋!混蛋!
越汐將手里的枯草一再折斷,狠狠的踩了幾腳碾碎。猶不解恨,又在上面狠狠的跳了幾下。
都怪夏燭那條死狼,自己清心寡欲就算了,還不準(zhǔn)別人談戀愛,有毛?。∵@神經(jīng)病肯定見不得別人好,所以處處阻攔,見一對拆一對,見兩對,砍一雙。
簡直是妖怪們談情說愛道路上,最大的阻礙!
也不知道他們白狼一脈,怎么生出這么個怪胎?再怎么說,他也活了小萬年,難道從來沒有發(fā)情過?
雖說兩個人是堂兄妹,說來奇怪,她父親是條狼,她母親是條蛇。按照父系遺傳,她也該生來是條狼才對。
他的兄弟姐妹都是狼,只有她一個,是條水蛇!
越汐鑒于母親對她的態(tài)度,曾經(jīng)深度懷疑,自己是母親偷情生的。結(jié)果被她爹狠狠暴打一頓,說她愚蠢。
后來從堂兄的嘴里她才知道,雖然說妖界繁殖,得看父親是何品種,但偶爾會遺傳突變,生出母族品種。
她正是難得一見的突變品!
而且突變得不太成功,一想到自己小時候因為相貌問題受到的遭遇,越汐再次發(fā)狠誓,但一定要脫離妖界。
可在這之前,誰來幫幫她,逃過堂兄的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