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十月十九-十月二十】
深夜靜寂,山也是靜寂。
這座小山名為苜蓿山,山中到處可見苜蓿草。
苜蓿山山上有一座道門的道觀,名為苜蓿觀。
道門除了“八宗”外還有四十九觀,這四十九觀分布在中陸大地的各處——四十九觀與“八宗”,道門的一內一外。
苜蓿觀便是其一。
山路幽幽長長。
花酒月跟在風月逢身邊,慢悠悠走在這很是凄冷的山路上。
兩人一路輕功而來,到了山腰后開始漫步而行。
花酒月心中很是不愿意在這么個黑漆漆的夜與風月逢走在這幽森森的山路上。
兩人走了一會兒,花酒月看著漫長的山路,又想到回去的漫漫路途,終是問道:“前輩,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風月逢道:“你那么想回去嗎?”
花酒月道:“阿譯肯定在等我?!?p> 風月逢停下步子,他瞧了眼花酒月,又繼續(xù)向前走,邊走邊道:“譯兒現在不在隱畔莊園。”
花酒月頓時明白了過來,他那有些糟糕的心情也倏然轉變成欣喜。
但花酒月還沒高興多長時間,風月逢便給花酒月潑了盆涼水:“你確信你想的是對的嗎?”
花酒月心中一思忖,覺得自己想的就是對的。
花酒月跟著風月逢繞過苜蓿觀,進了苜蓿觀后面那幽深茂密的松林。
兩人走了許久,終于出了這片松林,出了松林,便是苜蓿山的最高之處。
苜蓿山最高之處,是一片曠遠的苜蓿草。
一座木屋在這片苜蓿草中間。
木屋是苜蓿觀一眉道士的,他此時正睡在木屋門口的藤椅上。
天色暗沉,木屋靜寂而立。
微風拂過這片滿是苜蓿草的土地,靜寂的山忽然就多了柔美。
一眉道士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揉著因睡姿不佳而有些酸痛的脖子,從藤椅上緩緩起身,頗有微詞道:“來了那么長時間,你可算記起來找我喝酒了。”
“呦!”一眉道士看見花酒月時愣了一下,他看向風月逢,道,“還真不是譯兒跟你一塊兒來的。”
一眉道士神情明顯是想讓風月逢說些什么,但風月逢一直未應聲。
一眉道士走到兩人面前,他看了看花酒月,了然道:“花酒月?”
花酒月拱手道:“一眉前輩?!?p> 一眉道士摸著自己的眉毛笑了笑,道:“既然是風月逢帶來的,我就特許你幫我挖酒。”
一眉道士從屋中拿出個花鋤,帶著花酒月與風月逢繞到木屋后。
三人到了木屋后,只見有個人坐在木屋的石基上。
“阿譯!”
饒是花酒月對風譯安的神出鬼沒已習以為常,也還是有些……高興。
風譯安看了看站在木屋拐角的三人,向一旁挪了挪。
花酒月剛要坐過去,就有一把花鋤遞到了花酒月手中。
一眉道士道:“就在譯兒原先坐的那個位置往前一步的地方?!?p> 花酒月這才明白為什么風譯安會挪位子,高興的情緒忽然少了許多。
花酒月蹲在風譯安身旁,將埋清酒的小石洞用石板重新蓋上,又慢慢將泥土鋪上石板。
風譯安望著悠然埋土的花酒月,嘴角揚了揚:“花酒月。”
花酒月停了手中的動作,轉頭望向風譯安:“怎么了?”
風譯安搖搖頭,她看著眼前一片苜蓿草,輕聲道:“我只是想起我們去年埋的醉虹了?!?p> 想起埋的醉虹,花酒月的神情變得柔和許多。
他沉默著轉回頭,動作迅速地將泥土全部填回,坐到了風譯安身邊。
風譯安將身旁放著的一個油紙包遞了過去:“給你。”
花酒月看了看自己沾了些泥土的手:“我不方便拿。”
風譯安默默收回油紙包,拿出油紙包里的一塊咸酥餅,掰了一小半自己吃了起來。
“欸……”花酒月見此心中頓時有些挫敗感,“這不是給我的嗎?你怎么自己吃了?”
風譯安道:“你不是不方便要嗎?”
花酒月糾正道:“我說的是不方便拿?!?p> “都一樣?!?p> 風譯安說罷,又慢悠悠吃了起來。
“阿譯。”
風譯安吃完手中的一小塊餅,才偏過頭望向花酒月。
花酒月抬起一條手臂:“我袖子里有帕子,你幫我拿一下?!?p> 風譯安想了會兒后,才伸手從花酒月袖子里摸出了帕子遞給花酒月。
花酒月迅速擦干凈手,從風譯安手中接過油紙包。
兩人之間安靜無言。
與此同時,木屋正門處。
風月逢與一眉道士正坐在那里。
一眉道士稍稍喝了口杯中的清酒,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講了些話,但風月逢一直未應。
一眉道士輕嘆一聲,感嘆道:“想來你我相識已過二十載,如今我已近耳順之年,老態(tài)早顯,可是你還是這般模樣,沒有一丁點兒歲月流逝的痕跡?!?p> 說著,他喝完杯中的酒,才繼續(xù)道:“七年前你我重逢時,即使我見過許多駐顏有術之人,見到你時,也還是有些意想不到。而且我現在總覺得你好像還變年輕了?!?p> 這次風月逢未如之前,而是出聲應道:“我也沒想到,不過五年未見,你又老了許多?!?p> 一眉道士笑笑,感慨道:“‘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啊。”
他說著,忽而大笑起來,笑聲止后,才又道:“你說話還是這么不中聽?!?p> 風月逢只輕微一笑,未語片字。
兩人默默坐著,只偶爾喝口酒。
過了一會兒,一眉道士突然問:“你怎么管起別人的事來了?”
風月逢道:“我想管便管,哪有那么多為什么?!?p> “這可說不定。”一眉道士擺了擺手,“歧途谷一直持著觀棋人的態(tài)度,除非有特殊原因才會插手別人的事。
“這歧途谷的歷代谷主,怕只有你最出名,出現最頻繁。”
風月逢道:“你既然清楚,想問我的到底是什么?”
一眉道士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言非所指,又何必答呢?”
風月逢道:“那是因為我給你面子。”
“哈哈哈——”
一眉道士笑了幾聲,隨之卻臉色突變,有些蒼白難看,忽然咳嗽了起來。
他壓著聲音,咳嗽了許久后才止住。
一眉道士聲音有些嘶啞,毫無預兆地轉了話題,問:“情兒怎么樣了?”
風月逢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眼中也突然多了些愁緒:“還在雪域?!?p> 一眉道士倒了杯酒潤潤喉嚨后,才道:“你這回答……”
他說了半句后頓了頓,才緩緩吐出下面的話:“真是一片心酸的癡情?!?p> 風月逢輕哼一聲:“你有空理會我的心情,倒不如多費心關心一下自己。”
一眉道士毫不在意:“這幾年的老毛病了,無所謂。”
風月逢凝視著一眉道士,冷冷道:“你是在等死?”
“無傷大雅的小毛病,怎么就說成我在等死了?”一眉道士說罷,神色卻黯淡了許多,整個人都有些蕭條寂寥。
“這些年我多是無喜無怒無哀無樂萬般無滋味,這實在讓我心慌迷茫得緊。不如多個毛病在身上,讓我牽掛牽掛自己。
“往大道理去講,大概就是受無傷大雅的難,總好得過無痛無感地活著?!?p> 一眉道士說到這里,臉上已經又恢復了作為苜蓿觀一眉道士該有的神色,淡然安然悠然。
“那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風月逢聲色皆淡,“你不是最向往游歷江湖,走遍天下嗎?”
“我不能離開這里,我可是答應了師父的?!币幻嫉朗繃@了口氣,道,“風月逢,你可不能教唆我?!?p> 風月逢瞥了一眉道士一眼,隨即站起身漠然向木屋后走去。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一眉道士跳起來道,“你覺得和我無法溝通了是嗎?!”
兩人繞到木屋后,便看見花酒月和風譯安正坐在一塊兒。
風月逢走到兩人身邊:“可以走了。”
夜風一直緩悠悠地吹著,苜蓿草泛著波紋,夜色依舊暗沉。
一眉道士看著離去的三人,眼中帶著濃濃的悵然悲寂。
“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當年你用了還魂珠,也只是保了懸間肉身不腐。你這樣做,不過自欺欺人?!?p> 風月逢的話一直在一眉道士腦海里回蕩。
他知道,風月逢已經完全清楚他的事了。
即使他剛才所說和所表現出的一切都是經過精心考慮的,也還是沒有逃過風月逢的眼睛。
風月逢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一語道破所有事。
他想瞞過風月逢,確實不行。
曾經的一眉道士,確實向往外面的一切。
可是當年的一眉道士,在懸間觀主死的那一刻就已蕩然無存。
曾經那個對一切充滿著善心,對一切美好都懷著滿滿敬畏……朝氣蓬勃,心在天下的一眉道士早已死了。
而現在,只有守著懸間肉身的罪人。
而這罪人,想死卻只能等死。
一眉道士細細回想了一番與風月逢喝酒時風月逢說的所有話,他一句句重復了風月逢的話后,揉了揉自己的臉。
他一聲慨嘆后,伸著懶腰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