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道是無情卻有情
皇后的脈案呈于桌案上,皇帝食指敲著案幾,鳳目微瞇,垂首思量。凱茂林跪在下首,埋著頭,心中已知不好,如今慈寧宮不好交代,皇上此處亦是欺君之罪。
“來人,擺駕慈寧宮”?;实勖腿黄鹕恚蝿恿诵厍俺?,平靜至極。
梁九玏躬了身,跟在主子身后,摸不透萬歲爺此時喜怒,還是沉默不言為好。
黑色金絲盤龍靴現(xiàn)于凱茂林眼前,依舊不敢抬頭,冷冽之聲從頭頂傳來:“跪著,待朕回來再做處置”。頭重重叩于青磚之上,“奴才遵旨”。
宮人已清掃過宮道,兩側(cè)的角落里堆著雪,皇帝未乘轎攆,眉心仍舊相蹙。
至慈寧宮門前,駐足,望了望里邊兒,不敢如此神色見皇祖母。遂展了眉頭,掛了笑,方邁步進去。
太皇太后方午歇了,蘇麻正伺候著漱口,未等小太監(jiān)稟報,皇帝便進了內(nèi)殿。
“皇上萬?!薄LK麻收了用具,行了微禮,便上茶房備茶。
“孫兒請皇祖母安”?;实凵锨肮蚨Y問安,雖不知皇祖母緣何如此,可此事必有緣由,祖孫間應(yīng)無話不談。
太皇太后一瞧皇帝神色便知請安不過幌子,從小養(yǎng)于身邊,瞞不過她。卻也不急,端了茶盞,吹了吹,問道:“怎的如此臉色?何事令皇帝心煩”。
“皇祖母,皇后…….可有何錯處”皇帝抬首瞥見祖母鬢邊白發(fā),眼角深深溝壑,一時竟不知如何將來時思忖之辭道出口。
原是來興師問罪,太皇太后飲下茶,輕落茶盞,轉(zhuǎn)著佛珠,不緊不慢道:“哀家還當(dāng)皇帝孝順,前來請安,卻不知是問罪來了”。
皇帝聞此大驚,連忙跪下,“皇祖母,孫兒不敢,只是…….求皇祖母莫要為難…”
太皇太后閉了眼,吐氣生硬道:“汝為一國之君,一道圣旨,誰敢不從,既是吾等也只得遵旨行事”。
“皇祖母,孫兒錯了,望皇祖母息怒”皇帝跪于祖母身前,急切認(rèn)錯,如同幼時貪玩誤了課業(yè),身側(cè)伺候人等皆受重罰般心痛。
太皇太后指間停頓,睜了眼,方消了怒意。到底是付了萬般心血教養(yǎng),與福臨甚為不同?!疤鞖馊绱撕疀觯€不快起來”,亦不可令皇帝如此跪著。
皇帝望向祖母雙眼,便知皇祖母怒氣全消,方起了身,“孫兒不孝,惹了皇祖母生氣,實是有違孝道”。自知行事莽撞,實乃有負(fù)皇祖母悉心教養(yǎng)之恩,遂陪罪。
太皇太后臉色緩和,復(fù)轉(zhuǎn)了佛珠,“那時索尼還安在,原未想此法,可因昭妃一事,哀家覺著一視同仁的好。瞧著皇帝與皇后夫妻情深便未令皇帝知曉,如今赫舍里一族甚為忠心,且皇后亦孝惠淑賢,已有停藥之意。皇帝既已察覺,自不相瞞,皇帝乃哀家最親之人,可知道了?”。緩緩道出原委。
皇帝眼里泛了水光,亦添了笑意,答道:“是,孫兒知道了,孫兒謝皇祖母”。
太皇太后竟笑出聲來:“哈哈哈,皇帝呀,漢臣曾同哀家講,若男子娶了妻便忘了娘?;实鄞朔雠桑晌搭櫦盎首婺改樏妗?。
既是打趣,皇祖母必定不惱了,心底回了暖,“皇祖母,孫兒自記事以來,便依戀膝下?;首婺附虒?dǎo)于臣,時常關(guān)心,繼位以來,相依為命,凡有難處,必親示之,皇祖母之恩,玄燁不敢忘,亦不會忘。自大婚以來,皇后賢良孝順,六宮和睦,賴以皇祖母始時擇之”,皇帝肺腑之言,只盼祖母明他心意。
“皇祖母知道了,且去吧”。太皇太后伸了手,拍了皇帝手臂,。
“孫兒有奏章未批完,先告退了。望皇祖母保重鳳體”?;实酃碜饕?。
太皇太后笑著點頭應(yīng)是,見皇帝離去背影,感嘆:又長高,也壯了。如此孝順,心下慰藉,舒心不已。
蘇麻端了茶進來時,見皇帝早起駕離開,遂正好替主子換了茶,“格格何不順著皇上些呢”,蘇麻知主子一切皆為了皇上,可若皇上同先帝一般,束得緊了,適得其反,一生心血豈不白費了。
“蘇麻,玄燁并非福臨,玄燁敬我,甚至懼我。他雖多情,卻不會因一女子頂撞于我。不似福臨那般無情,他不忍心,哀家只能做那惡人了。后宮中,討哀家喜歡的女子甚多,討玄燁喜歡的女子亦多,可再怎么喜歡,終究是為著玄燁。無有比天下更重之事。中宮無子,于天下穩(wěn)定不利”。太皇太后笑道,眼里沒了溫情,只余狠厲。不怪今日心狠手辣,城府深重,曾經(jīng)也是心地良善之人,卻遭親人背叛陷入險境。大清太皇太后,輔佐兩代帝王,無人不忌憚幾分。輸了情又如何,贏得天下人敬仰。
慧怡宮奴才瞧見皇上御駕去了慈寧宮,忙回宮報于慧嬪。慧嬪梳了妝,趕著去慈寧宮,今兒定要見著皇上方能如意。
皇帝方踏出慈寧宮門,便見桔色宮裝的慧嬪從轉(zhuǎn)角而來,衣上繡了翩翩飛蝶,袖口毛絨袖邊顏色更深些,如此亮色,宮道兩側(cè)瑩白的積雪襯得愈發(fā)綽約多姿。
“嬪妾給皇上請安”。慧嬪明媚笑著,身上灑了玫瑰露,香氣襲人。
“平身,給太后請過安了?”?;实坌那榇蠛?,此時臉色甚是愉悅。
慧嬪見此順勢訴了相思意,“回皇上,嬪妾辰時給太后請安,太后一切安好。皇上近日可好,嬪妾可是時時念著皇上,日日盼著皇上”。微微撅了嘴,眉眼間風(fēng)情萬種。
皇帝輕笑兩聲,溫聲慰道:“待朕得了空便去瞧你,太皇太后正得閑,你前去請安正當(dāng)時。朕回乾清宮批折子了”。
如了意,不便多作糾纏,做朵解語花方得皇上喜歡,姑姑多時提點,自不能忘?!俺兼突噬稀薄8I硇卸Y,目送皇帝遠去。
“娘娘怎么不將皇上請回宮?豈非白白丟了機會”。時青不解,扶著主子問道。
慧嬪只望著皇帝離去之路,眼含嘲諷,“當(dāng)本宮癲了嘛,在慈寧宮門口截人,給太皇太后沒臉,本宮可沒活膩味”。斜了時青一眼,往門里去了,既到了,如何能不去請安,并非癡傻。昭妃知討好,她也不可落了下乘。
凱茂林已跪足一個時辰,不知皇帝如何處置。太皇太后之命,不敢不從??蓮牧吮闶瞧劬?,若報于皇上便是抗旨,橫豎是一死,如今被皇上看破,反松了氣。
皇帝徑直走向龍椅,拿了面上奏折,坐下。執(zhí)著筆,覽閱福全呈的密折,雖未抬頭,卻開了圣口:“皇后鳳體,務(wù)必盡心,明年若未有好消息,朕摘了你腦袋”。
“奴才遵旨!只太皇太后………”。凱茂林額冒冷汗,不知該如何去慈寧宮回稟。
“太皇太后自與朕一心,不必顧忌”?;实厶ь^掃他一眼,不甚為意。
“是,奴才遵旨”。凱茂林放下心來,皇后素來體弱,用了幾月避子藥,若要有孕,需調(diào)理一年半載。可昭妃雖體健,長此以往,亦是傷身,瞟一眼皇上,罷了,莫要多言,自保要緊。
又聞得皇帝沉聲吩咐:“召索額圖進宮覲見”。
子之養(yǎng)也,樂其心。紫禁城中,皇子生母愈發(fā)多,可皇額娘僅一人。
皇后謹(jǐn)記爺爺之教,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為中宮皇后不可同嬪妃計較。奶娘抱著承瑞,模樣長壯了不少,正揮著小手玩兒。
皇后順手拿了桌上的撥浪鼓,到劉嬤嬤身旁,搖著逗承瑞:“承瑞,快快長大,皇額娘疼你,張著小嘴,可是想喚皇額娘”。
或有人哄著玩兒,承瑞竟笑了,皇后甚是驚喜,亦笑了。
皇帝方至門口,便聞得屋內(nèi)丫鬟主子笑作一團,不知何事引得她如此開懷。
“何事引得皇后如此開心”伸手掀了門簾,問道。
轉(zhuǎn)頭瞧清了來人,屋內(nèi)人皆行禮問安,“臣妾(奴才)給皇上請安”。
皇帝頷首:“都平身吧”。至皇后身前,扶她起身。
“皇上,您瞧,承瑞對臣妾笑呢”。皇后輕碰皇帝手臂,眼似星辰,笑如春風(fēng)暖人心。
“是嘛,朕瞧瞧”。偏頭過去,見承瑞正骨碌碌的轉(zhuǎn)眼望著他,“哈哈哈,這孩子,長得十分壯實,甚好”,皇帝伸指,在承瑞肉嘟嘟小臉上點了點。
劉嬤嬤瞧著皇帝眼神在皇后臉上幾經(jīng)流連,十分知趣抱著承瑞道:“皇上,娘娘,小阿哥該進食了,奴才帶小阿哥下去了”。
皇帝應(yīng)允,可皇后卻又多囑咐了幾句:“小心照看,如今天氣涼,莫要著了涼,小小身子可如何受得”。
“奴才省得,皇后娘娘且放心”劉嬤嬤笑著應(yīng)是,抱著承瑞下去了。
皇帝握她的手,瞬時皺了眉,“怎的如此涼,明日讓太醫(yī)好好診脈,調(diào)理好身子,不若何時方可替朕延綿子嗣”。
敏溪抿嘴笑,將那只手亦放進他掌中,“皇上握著,不就暖了”。晃著他兩手,瞳若秋水,波光粼粼。
真愈發(fā)沒皮沒臉,竟愈發(fā)像個稚童,既同他不正經(jīng),陪著便是。挑著嘴角,“夜里豈非更可暖著你”。
果真,瞧她紅透的耳尖便知是羞了,抽了手,小聲嘟囔道:“竹蓀湯怎的還未煨好”,眼神飄忽,往屋外去了。
皇帝甚覺好笑,可霎時凝了神色,喚了江德福進來,“明日派人去乾清宮取雪蓮和人參,每宮份例有限,從朕私庫中拿,再將乾清宮的碳撥一些過來,屋里燒暖些。囑咐冬雪,不許小廚房做寒涼吃食,主子若是貪嘴,做奴才的需想法勸著。倘若朕知若有伺候不盡心者”,皇帝端了茶盞,揭了杯蓋,“不必活了”。
“是,奴才必定謹(jǐn)遵旨意,不敢懈怠”。江德福打了激靈,心中寒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