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三日,不聞勸慰之言,不見無謂之人,僅鎖閉于乾清宮。神思清明時,淚未絕,悲無盡。累時,闔目休憩,眉頭緊蹙。不過歲及弱冠,鬢邊新生華發(fā)惹眼。
露水深重,月兒淺淺掛在梢頭,禁衛(wèi)兵換了哨。
上抬眼,問道:“幾時了?”,嗓音似受了灼傷,沙啞的不成樣子。
“回皇上,卯時了”,梁九玏憂心主上,日夜不離的伺候了兩日,終是染了風(fēng)寒,只得換了小全子。
燭火恍了眼,反掌擋著,余光溜進指縫中?!懊畷r了,皇后怎生還未起?”?;蚴欠叫眩^腦混沌著,一時忘卻。
小全子倒吸一席涼氣,不知如何作答,雙膝重重跪地,哽咽:“皇上……..”。
眨了幾眼,看清前影,白布刺眼,淡淡吩咐道:“扶朕起身”。腰背委實酸軟,一絲氣力也使不上。
皇上幾日和衣而睡,不愿更衣。小全子順著主子心意,扶至正殿。每日頭香必為帝親上,若有未痛哭者,施以杖刑,皮開肉綻乃停。
邊幅不休,發(fā)散幾絲垂于頰側(cè)。奴才無詔不得近身,從旁悲切。半身探進梓棺,幽幽玉蘭香,似千針刺入臟腑?!盃柡煤莸男膮龋 ?,捶胸頓足,愛極,恨極,痛極。
風(fēng)拍著門板,房梁懸著白綢亂舞。暗沉天色,黑云滾滾,暴雨之兆。
芷蘭一路跑至乾清宮門前,不料小全子攔了,勸其另想法子?;噬洗朔饩埃绾晤櫟蒙隙?。見他不明深意,沒了規(guī)矩,高聲喧嘩著,引人側(cè)目。
“何人放肆!”,帝紅絲滿眼,色厲內(nèi)荏斥道,若敢闖殿規(guī)勸者,當即發(fā)落。
芷蘭見機,使力推了攔在身前之人。跑至前殿,跪地叩首,稟道:“奴才芷蘭,有事稟報,此事攸關(guān)皇后娘娘,望恩準”。
周身怒氣抽絲,繞悲涼??制抻嘌圆蛔灾?迖@道:“皇后遺言…..朕竟不知”。
“奴才斗膽求皇上屏退左右”,娘娘牌位前,檀香熏了眼,淚灑而身顫。
帝微側(cè)身,眉心相蹙,斜眼瞧著跪地痛泣之人。風(fēng)撩一縷青絲飄散于眼前,擋了眸色。倏而,冷言:“準”。
東暖閣內(nèi)擺設(shè)依舊,金絲楠木高幾上置了白瓷紅梅瓶,紅木五龍?zhí)俸蛑閳A桌上擺了一套碧玉雕菊茶具,茶壺內(nèi)沏的是大行皇后生前最愛—君山。
芷蘭提了裙擺,跪叩皇帝,發(fā)側(cè)簪的白綢花飄落于灰沉地磚上,額間滲血。“皇上可知,皇后娘娘生二阿哥時艱難,接生嬤嬤神色可疑,伺候不力。奴才同冬雪姐姐瞧出些蹊蹺,呵斥兩老奴,可那二人無懼色”。淚似斷了的珠線,悲傷涌上喉頭,哽咽須臾。“奴才不知何人有膽加害皇后娘娘,直到….娘娘產(chǎn)后虛弱無氣需太醫(yī)診治,太皇太后竟不允太醫(yī)進內(nèi),只令蘇麻嬤嬤前去察看,亦將奴才們趕出”。
帝怔愣,腫如魚泡的眼失了哀傷,余震驚與不可置信。千言皆堵于喉頭,雙唇似粘了漿糊,無力張開。良久,滿目素色刺眼,踉蹌后退,大掌撐于紅木麒麟矮幾上,呵斥道:“放肆!放肆!來人,將這胡言亂語之奴送去慎刑司”。
芷蘭雙眼如一潭死水,三叩:“奴才叩謝皇恩,準奴才隨主而去”。
小全子面露驚色,汗隨兩頰流下,跪勸道:“皇上息怒!皇上,芷蘭姑娘乃皇后娘娘貼身侍婢,皇后娘娘生前疼愛有加,還請皇上從輕發(fā)落”。坤寧宮大宮女與師父交情匪淺,此時不勸,師父處不可交代,若日后皇上細究,亦受牽連。
正殿門前起了風(fēng),靈紙四處飄散,兩扇門板相叩,撞出聲響。棺前燭火歪倒,檀香似猩紅的信子,燃得愈發(fā)快了。
帝驚醒,抬首望天,箔金赤頂,天家氣派,坐擁江山,護不住心愛之人,可悲。眸中滲出水,解了干澀,忽洶涌如泉,落在耳廓中。“罷了,護住皇后唯一血脈,同冬雪一齊伺候二阿哥罷”。
“奴才謝主隆恩”。又重重叩下,膝骨磨疼了,卻不抵心痛,毅然站起身,搖晃的身子立穩(wěn)后跪安還宮。
帝更玄色素袍,腰系白綢,梁九玏伺候主子凈面梳發(fā),一盞熱茶飲盡,駕往慈寧宮。
宮門一行奴才請圣安至內(nèi)殿,帝無言,雄姿英發(fā),金絲繞龍皂靴一步步邁得沉。
西耳房中,太皇太后半躺于藤木太師椅上,赤棕的蜀錦制了袍子,頸前墜了紅瑪瑙穿鶯玉佛珠,腰下蓋了云錦福壽被。蘇麻立于一旁奉著茶,兩宮女一左一右替主子捶著腿。
眾人福身行禮,太皇太后卻似不知,合眼休憩。瑞獸銅香爐白煙從獸嘴里縷縷散出,烏木沉香味飄了滿屋。
“皇祖母”。嘶啞卻清洌,皇帝面如泰山,眼眸似湖鏡,只映得萬物,識不清湖底,辨不出喜悲。
太皇太后并未睜眼,朝屋內(nèi)眾人吩咐道:“都下去罷”。
蘇麻福身,“奴才告退”。余下人等方齊聲退下。
太皇太后褶皺的眼皮緩緩抬起,脊背直立,盤腿而坐。幽深的一雙眼,威嚴十足。
“皇祖母,朕自幼養(yǎng)于慈寧宮,每每聆訓(xùn),心懷感激?;首婺腹H鞠育,助朕穩(wěn)皇位,除奸佞,此生大恩難報。朕又因固皇權(quán)……娶皇后,用赫舍里一族牽制三大輔臣。皇后待朕一片真心,孝順賢惠,寬仁待下,從無一絲逾矩,從未向朕討要絲毫。育皇子,管后宮,無人不稱好,此生深情唯余一人”。帝雙眉緊蹙,寒冰之眸終滲了淚,干涸的唇又裂開,血珠滾下,字字錐心刺骨。
太皇太后冷情多年,并無動容。“男兒有淚不輕彈。皇帝為一女子落淚,可還有為君之風(fēng)?為帝者忌專情….”。太皇太后一手抓了置于紅木雕花高幾上暗紅的菩提子,雙手轉(zhuǎn)著粒粒飽滿的珠子。
“可朕乃大清皇帝,知如何行事?;首婺赶刃卸▕Z皇后生死,朕還算天下之主?”?;实蹍柭暯財?,負于腰后之手捏成了拳,骨節(jié)泛白。眼尾是太皇太后從未見過的鋒利,似匕首般攝人。
太皇太后雙手驟然一緊,死死抓住菩提子,訥訥喚道:“玄燁…..”。
皇帝不忍見祖母哀態(tài),沉聲又道:“皇祖母年事已高,于慈寧宮頤養(yǎng)天年為好。乾清宮一應(yīng)奴才,朕皆換過了。保成乃朕鐘愛嫡子,即刻起送至乾清宮,朕親撫育。只盼皇祖母明朕苦心”。抬腳離去,至門檻前諭令:“梁九玏,接二阿哥回乾清宮”。
太皇太后久久失神,為何福臨同玄燁皆因女子忤逆于她?傾注了一生心血,步步穩(wěn)妥,怎這步棋下錯了。
禮部將大行皇后謚號奏折呈予乾清宮,禮部尚書跪于殿外候旨。正殿內(nèi)奉著大行皇后梓棺,無詔不敢入。
梁九玏同皇后大宮女伺候二阿哥在東暖閣歇息。小全子依例取了折子,送到西暖閣處。
皇帝抬眼在折子上掃了幾行,無有合心意者。令禮部尚書等人覲見。
“皇后崩逝忽然,朕心痛悼彌深,因而臨擇謚號。大行皇后與朕同心,溫和賢德,是曰:仁;勤侍兩宮太后,是曰:孝。爾等擬仁孝二字尊為大行皇后謚號”?;实厶峁P在折子上龍飛鳳舞寫下兩個字,面色溫潤,卻無笑意。“令,明日將大行皇后梓棺送往鞏華城安放,朕親送。禮部即日起尋朕百年后帝陵,待完工后將仁孝皇后梓棺放入”。白玉扳指摩挲著手指,內(nèi)圈刻字輕觸肌膚,念極。
禮部尚書、侍郎等領(lǐng)旨跪安。梁九玏擺了藥膳,請主子用下。
帝癱坐于床榻,背靠迎枕,黃稠帳中還余前幾日熏的玉蘭香。“朕知卿卿不愿在此,天家冷漠疏離,滿腹算計,無人待以真心,朕之卿卿尤苦矣”。掌中捏著同心結(jié),喃喃道。
五月初六,帝親送大行皇后梓棺于鞏華城,圣旨昭告天下:皇后赫舍里氏,毓自名門,躬全懿范。作朕元配,正位中宮。茲惠本乎性成,柔嘉維則;溫恭篤于天賦,禮度攸嫻。主雅化于閨闈,表芳型于海宇。勤兩宮之孝養(yǎng),婉以承顏;遇九御以寬和,恩能逮下。特以冊寶,謚曰仁孝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