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條是大家都不怎么敢說的,那便是有無冤獄。相傳在太祖黃帝一統(tǒng)中華劍斬蚩尤后,天下連著三年沒有下過一場雪,黃帝起壇敬天詢神問鬼,被相告此乃冤獄禍事所在,遂大赦天下?lián)軄y反正,于是當年寒冬便下起了一場令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安心過年的瑞雪。
只不過這些異志錄里的神鬼怪談也就坊間百姓們津津樂道而已,說出去并無什么真憑實據(jù)予以佐證,因此大家最后的希望還是落到了實實在在的天老爺頭上,至少那自九霄而下的雷霆天恩做不得假吧?
這之后幾天開封府治下的各村鄉(xiāng)縣都一日往日般安逸,似乎幾天前聊城某個小幫派造反的事是謠言,否則怎的開封衛(wèi)戍所兵營中的老爺們都沒動?很快這些坊間碎言便再無人提及,因為一場瑞雪罩住了中原九府。
高如總督林鎮(zhèn)邑這種不信鬼神之輩,都特意吩咐府里的人起了個祭壇敬天拜神叩謝天恩,而家家戶戶的農(nóng)夫更是喜上眉梢,虔誠大方一點的甚至拿出了大半年貨拜天,只將一旁還淌著鼻涕的黃口小兒饞的直擦口水,就等拜完神后長輩金口一開便能飽餐一頓。
自家院子內(nèi)的羅生也在脖子上掛上那串精致的小木牌,將手里把玩的香囊重新放入懷中去,才順著滿城的喜意推開窗戶,他伸手出去看著落在掌心遲遲不肯融化的雪花發(fā)了會呆,便披上衣服在楚南楓歡呼聲中隨他外出賞雪去了。
“你沒見過雪?”
“見過啊,武當山每年都下,可是外頭的雪還是第一次見吶!”
“有什么不同?”
“呃…”楚南楓咬著嘴唇皺起小眉毛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話:“雪花更多?”
“狗屁不通!”
“那……山下的人沒那么兇,不會吃人?”
“本就不會吃人好吧你這蠢道士!罷了,我去牢里看看,你自個兒玩去吧?!?p> “噢……小師弟”楚南楓突然拉住羅生的衣擺,在他疑惑的眼神中臉一紅伸出小手,細若蚊吟的說道,“給我點碎銀子吧……”
羅生被他這幅扭捏的樣子逗笑了,隨手掏出一把碎銀嘩啦啦的放滿了他一雙小手,“我道是什么,前些天抄了魚龍幫發(fā)大財時給你分金子你不要,偏偏這時又惦記起我手里這點碎銀,別扭不別扭?”
“不別扭,銀子雪白,干凈嗎!”
“那我給你換點銅板,保準更干凈?!?p> “不用不用,小師弟你太客氣了……”楚南楓趕緊把手縮回去,好像怕羅生將銀子搶走似得。
“沒事!咱兩誰跟誰啊,客氣作甚?來,我給你換幾塊銅板多好!”
楚南楓運起輕功踩著雪花就一溜煙跑的不見人影,只聽遠處傳來悠揚的童音,“小師弟早點回來晚上我給你買紅薯咱們一起烤著吃……”
“德行~”羅生被楚南楓逗的一樂,被大雪破壞的心情也明朗了起來,慢悠悠的走去聊城縣牢去了。
…………
“見過羅副諜大人,恭賀大人高升!”
“你這么快便上任了?原來的縣丞呢?”
“嘿嘿,這都托大人洪福!那王忠被查出與魚龍幫有染后,多虧新來的縣太爺海瑞海老爺仁厚,罰沒了他一些銀錢后便將他打法回老家了,此時只怕是在去江南的路上了吧…”
聊城造反事件雖然是羅生小題大做借機發(fā)揮之舉,但是卻間接地將藏于地下的極樂散以及似鑄兵甲之事掀到了臺面上,雖然開封府內(nèi)經(jīng)過一番博弈,加之長安城內(nèi)高官出手將此事壓下并未過度牽連,但是該殺該貶的一個都沒少,畢竟總得有人填上這個窟窿,否則上面也不好交代。
原聊城縣令胡思仇作為林鎮(zhèn)邑的老鄉(xiāng)幸免于難,得以體面的上書一封交吏部批文告老還鄉(xiāng),從這泥潭中全身而退;縣丞王忠比較慘,因被查出與魚龍幫有染本要被當成替罪羔羊拖到午門頂賬去,但朝廷新派下來的縣令海瑞似乎有些通天手段,在聊城待了幾天了解了一些民意后竟然替他免了罪,只是抄沒了大半家財而已。
而劉大寶則是人死債消,錦衣衛(wèi)派下來的調(diào)查使隨便敷衍一番便結(jié)了案,將其定性為私鑄兵甲的小罪,改變了案件性質(zhì)的同時也順帶將鎮(zhèn)撫司衙門的委任令丟給了羅生,用這種隱晦的方式敲打了一下羅生,希望他別做的太過分。
最倒霉的就是魚龍幫其他幫眾了,大半人都死在了近十來天的酷刑逼供中,若不是新來的縣令海瑞出面,這些人一個都不應(yīng)該活下來。
“行了,回你的衙門辦差去吧,你一個縣丞跑到縣大牢門口恭迎錦衣衛(wèi)的諜子,傳出去了對你我都不好?!?p> “大人說的對!那我先走啦……”縣丞給旁邊的差役使了個眼色,后者便趕緊將一個沉重的食盒交到他手中,縣丞吃力的提著食盒說:“不過大人,這是小的親手做的糕點,小小心意還希望大人賞臉?!?p> 羅生接過食盒微微一掂量,頓時喜笑顏開,“既然錢縣丞如此上道,那我就收下了。”說完,羅生將食盒交給身后錦衣衛(wèi)的諜子,后者一個不小心差點摔倒,看了一眼點頭哈腰恭送羅生的縣丞后才反應(yīng)過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提著盒子費力的跟了上去。
雖說羅生賣了新來的海知縣一個面子,沒讓錦衣衛(wèi)的行刑人繼續(xù)折磨魚龍幫的殘余,但是該問的話該錄的供還是少不得的,這點海瑞心里也清楚得很,畢竟似鑄兵器一案還是需要查清楚后入檔,給州府一個交代的。
羅生在一眾諜子和面前將食盒打開,拿出一錠鑄銀微微一掂量,“年關(guān)將近咱們聊城這個點鬧出這么大事,上峰有意敲打我門就扣下了本該發(fā)給各位的賞銀祿米,這算什么?貓抓到了耗子不賞便罷了,為甚還罰我等?”他將一錠銀子拋給先前替他跑腿拿東西的諜子,“你有眼力勁這是額外賞你的,提著這些東西給司里的兄弟姐妹們每人一金(十兩紋銀)全都發(fā)下去?!?p> 原本一臉羨慕之色的諜子們頓時愣住了,他們這些外事諜子也有份?
“給我做事的,就算是端茶倒水挑糞打雜的都不會虧待,與我作對的,就算貴如那血殺門的外門弟子亦照殺不誤?!绷_生一指大牢深處斷斷續(xù)續(xù)哀嚎痛呼的魚龍幫殘黨,“他們算走了狗屎運才能活到現(xiàn)在?!?p> 羅生一指其中一個骨瘦如柴皮膚黝黑的諜子,“呂三順,你家里老母親一直身體不好,又有一個妹妹要養(yǎng)活,拿著這錢別亂花,去給老母親抓點藥,給妹妹買些好吃的,莫要虧待了家人?!?p> “胡富貴,你父母早亡自己帶著兩個弟弟討生活,機緣巧合加入了錦衣衛(wèi)成了一個最低賤的外事諜子,但是既然你跟了我便不會虧待你,羅某人再次作保,若是你有三長兩短,你那兩個弟弟我會當成自己弟弟替你養(yǎng)大,保他們出人頭地娶妻生子。”
“還有那天死的范偉,曾昊,吳林……這些人的家眷羅某都會讓人代為照看,生既是羅某的人,死當為羅某的鬼,家人自然也是羅某的家人!”
真金白銀入肚,肺腑之言占心,一番作為讓這些平日里受夠了窩囊氣的外事諜子感激涕零,或許不足以讓他們立刻納頭就拜肝腦涂地,但是踏踏實實為羅生賣命還是能做的到的。
眾人散去后漠鵖陪在羅生身邊,將鑄銀塞到他手里,“怎么不拿,嫌少?”
“嗯,想跟著大人拿更多?!?p> “哈……好說,這些身外之物羅某從來不看在眼里?!绷_生掂量著手上這塊沉甸甸的鑄銀,“最困難的時候我和家姐靠著往觀音土里摻紅薯充的饑,后來姐姐快被餓死的時候我去偷了一個紅薯給她吃,后來被她知道時打了個半死,拖到老伯那里跪著請罪,也是老伯人好,見我們姐兩可憐又賞了兩個紅薯,那是羅某這輩子吃的最好的東西?!绷_生將這錠鑄銀塞回漠鵖手里,“自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敢偷東西,否則姬靜薇真敢把我打死……這銀子既然給了你便是你的東西,別人的東西我從來不碰?!?p> “大人,我……”漠鵖欲言又止。
“不用說,等哪時候你真的想說的時候再坐下沏一壺好茶,咱們慢慢談?!绷_生揮揮手,掏出一張金票,“這是上次抄魚龍幫駐地我私藏下來沒入官賬的,你去票號換掉買成年貨,給諜子們家家戶戶都送一點白米豬肉;若有盈余就匯給那些藏起來的姑娘們,讓她們對自己也好一些,藏得好也要過得好,我最見不得自己人活的像是一只地溝里的老鼠那般低賤。”
“那大人你……?”
“我去再核實下這些余孽的口供,然后去會會新來的父母官……”羅生身影漸漸被地牢內(nèi)的黑暗遮蔽,只剩幽幽的聲音砸在墻壁上回蕩開來,“以后少問我去哪兒,對你沒好處?!?p> 漠鵖福了一身便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縣大牢。
…………
后街的小巷內(nèi),一群五六歲的孩童吃過午飯后呼和著滿巷子亂跑,其中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一個不留神撞到了巷拐處出來的少年,定眼看去出來的人正是羅生;他伸手將摔的七暈八素找不到北的男孩拉起,看清他長相后從衣兜里掏出朱紙包著的一塊糖果,“小朋友,知道海大人府上是哪一間嗎?”
小男孩家教極好,不但沒去接羅生手里的糖,反而頗為警惕的拉開兩步距離,“你是誰啊,找我爹爹干什么?”
這時遠處盯著男孩的母親才一路小跑過來,訓斥男孩沖撞到他人后便代替孩子道了歉,羅生微微一笑抱拳說到:“早聞海大人清正廉明,今日一見貴公子更是家教有方,來日必成大器?。 ?p> “公子是?”羅生雖談不上俊朗風流但也算生的眉清目秀,加上禮儀周到又夸贊了自己夫君和孩子一番,讓素未謀面的海夫人好感大升的同時,也不禁疑惑起這年輕人的來路,自己相公還未正式上任,所以知道他來的也就那么幾個人,這年輕人又是什么來路?
“是在下冒昧了,鄙人姓羅名生屬鎮(zhèn)撫司麾下,具體官職有些不便與夫人透露,今日來此也是受到海大人之邀,還煩請夫人告知一下海大人?!?p> “嚇!”海夫人聽到羅生是錦衣衛(wèi)的人時下意識的拉著孩子退后一步,隨即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太過失禮,急中生智道:,“羅大人莫要見怪,方才是民女忘了家里灶上還煮著東西這會兒怕是要糊了!還請大人隨我來!”說完,便抱著小男孩在前面小跑著引路。
孩子并不知道錦衣衛(wèi)到底是個什么官,只是好奇的看著這個亮出身份就將娘親嚇了一跳的‘大男孩’,心里暗暗決定自己以后也要去當個錦衣衛(wèi),這樣以后就不怕偷吃東西被娘親打屁股了……因此,為外人所避之而不及的錦衣衛(wèi)八品副諜羅生,就和這么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大眼瞪小眼,似是玩著誰先眨眼誰就輸?shù)挠螒蛞粯印?p> 海瑞府上普通的很,如果羅生沒記錯的話原來這個二進的宅子應(yīng)該是城里一個做米面生意的小商人所居,后來為了兒子能上一個好點的私塾便舉家遷到開封去了,這宅子也就空了一段時間,直到前些天海瑞來到聊城后才與中間人談好出租價格。
屋內(nèi)的家具似是沒有換過,雖然看得出都是用上好的木料打出來的,但過了那么些年頭早就變的陳舊不堪,唯一好點的就是正廳那張朱漆圓桌,至于大門院墻這些……若不是海夫人剛剛進了門,有人告訴他這里是間滅了香火的破廟,羅生估計都信。
“貴客上門,有失遠迎?。 焙榱恋纳ひ糇詢?nèi)堂傳來,入眼的是一位身高六尺有余的黝黑漢子,如此明顯的體貌特征自然讓羅生一眼就認出此人便是新上任的海瑞,只是他沒想到這個縣令穿的與一般莊家戶無甚區(qū)別,灰色的麻布短打,頭發(fā)也是用洗的有些發(fā)白的藍色方巾編起,更讓人詫異的是作為一縣之尊,他竟然赤著腳走出來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