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顧照卿是貪圖美色,可這每日服藥似飲水,外敷內(nèi)服的藥味,瞧不見旁人,只瞧著一位扶雪大美人,就著一頓頓的枸杞羊肉,大棗桂圓銀耳湯,偶爾也有山藥白參等補(bǔ)氣養(yǎng)血的藥膳輪番上場,就連白米飯里都有一股黃芪的味道,日子久了,也令她生出厭煩。
這間屋子本就是密室,藥氣難散,這么積攢下來,薰得顧九小姐不必刻意靠攏病西子,已然有幾分奄奄之氣。這些日子數(shù)著餐飯,在墻角用杯子碎片攢下了三個(gè)“正”字,日夜憂心著若是哪日那刺客美人心情不好,一劍斬首,倒也不無可能。顧九小姐憶起從前,自己風(fēng)月樓里奏樂聽曲,瞧著美人飲著酒,如今便要憋悶死在一間無人知曉的取樂場的密室里,覺得十分委屈。委屈之余,又覺得若是這幫人不預(yù)備殺她,必定所圖非小,恐怕更為可怖。此事重大,非要揪出后頭的勢力不可,待在此地或許會(huì)摸得更多線索,便又為能為國效力不再萎靡。
只是此地把守森嚴(yán),從那美人口中套不出話來,除了三餐他也并不在此處,像是另有其他事情處理,衣裳雖不多,但件件精美,圖案卻不是曇城近幾年盛行的,明顯是外來者。款式倒更像是……蒼國人會(huì)穿的。若他是蒼國人,卻能隨意出入懷情樓,那么,這懷情樓莫不是一個(gè)蒼國細(xì)作的據(jù)點(diǎn)?越想下去,顧照卿便覺得要盡快脫離此處為好。
盯著點(diǎn)點(diǎn)燭光,顧九小姐忽然想破釜沉舟試試運(yùn)氣——走了霉運(yùn)這許久,上天總該有一線生機(jī)予她吧?昔日她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只是傷重未愈不便行事,如今恢復(fù)許多,大可一試。
顧二郎趕在平康坊最是熱鬧時(shí),敲開了懷情樓的大門。一陣短暫的騷亂后,便控制住了局面。人群中有個(gè)貌秀甚于小倌的客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非因樣貌,而是身形與香氣。這身形與那日顧府前的刺客甚肖,且這香氣,正是小妹被刺客擄走那日所攜的香包味道之余韻。顧二郎與下屬使了個(gè)眼色,將其圍堵起來。
那客人也不慌張,神色不變。
正當(dāng)此時(shí),樓里一個(gè)龜奴慌張跑來,大喊道,“不好啦,庫里走水啦?!?p> 原本淡然處之的客人面色霎時(shí)變了,奔向龜奴來之方向。顧二郎與下屬隨之跟上,見火是從一隱秘處而來,火源似乎是床單絹帛之物,從一處縫中延伸而來,點(diǎn)燃了半間庫房。旁人都在救火,唯有那客人熟門熟路,打開了一扇燒得發(fā)黑,看起來是分明墻壁的門。
門一開,顧二郎就瞧見失蹤多日的小妹躲在密室一角,手里拿著一柄燃盡了的燭臺(tái)——正是那火災(zāi)的“罪魁禍?zhǔn)住?。見了二哥,顧九小姐立馬打起了精神,展開久違的笑顏,終于放松下來,“二哥!你終于來了!”
可惜,中間隔著個(gè)寒氣逼人的扶雪大美人。
大美人瞥向她,顧照卿渾身發(fā)寒,“看顧小姐一笑,扶雪竟不知放火如此有趣。”說著,大手一揚(yáng),不救火,反而讓又加了把火。
這個(gè),就叫做毀樓滅跡。
柳扶雪的功夫極好,沒人追得上??蛇@一樓的姑娘小倌卻跑不脫。樓里的媽媽除了靠著他們收銀子,探聽消息,對他們也沒什么多余的情誼。懷情樓這位媽媽風(fēng)韻猶存,平日里的嬉笑此時(shí)是不得見了,一張臉灰白得很,瞧著仿似入土的顏色。
旁人瞧著這懷情樓只是意外地起了一場火,卻不知這樓塌了,是因里頭東西被扒開了,見不得光的。
曇城依舊處于封鎖的狀態(tài),還多了宵禁。大臣貴族也都人人自?!櫶芳抑猩杏袃晌粚④娮?zhèn),守衛(wèi)森嚴(yán),愛女還能被賊人擄走,他們府中這等守衛(wèi),賊人還不是來去自如?他們卻也不知,這顧九小姐是騎過墻頭,那大美人瞧著她生得好,才被擄了去。一般人,絕不會(huì)如此,
再說回此間,顧照卿破釜沉舟的一搏得以自救,可她的“東舟徐行月露缺”,恐怕要投入天牢,香消玉殞了。這半句里,每一字皆含了一位懷情樓里的美人的花名,并不論男女。因此回去的路上,除卻剛剛得救的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捅破一處細(xì)作據(jù)點(diǎn)的欣喜,顧九小姐身上的傷還沒好,心上也像挨了一刀。就這么,在回府的馬車的晃悠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然是在夜半的閨房中。一睜眼,顧照卿就覺得心臟驟縮,隔著一層紗,她歪過頭就瞧見微弱跳閃的昏黃燭光中,薛道微面無表情地跪在自己床前,好似一尊寺廟人俑。顧九小姐被這一幕嚇得混身一哆嗦,“垂死病中驚坐起”,挺直了身子,心口附近的傷好像扯到了一些。
“起來吧?!鳖櫿涨浒l(fā)覺自己聲音有些喑啞,見他一動(dòng)不動(dòng),又道,“你在這兒跪著于我也什么用處,起來給我端盞茶?!?p> 薛道微這才起身,下半身幾乎是失了知覺的,試了幾次,膝蓋似乎在地上生了根,動(dòng)彈不得。
眼前的燭火更亮了一些。薛道微看去,是顧小姐掀開簾幕,提了一盞燈來。她走來的樣子,令薛道微殼子里的昭福以為是阿泠。他不太敢看清,唯恐一眨眼,就瞧不見他了。
果然,幻覺罷了。
但那燈卻近了。薛道微瞧見姑娘家的面容因受傷失了許多血色,虛弱時(shí)有一些,但也沉靜許多。似乎是一夜間,變化了許多。
她磕磕絆絆地扯了一張凳子來給他?!拔椰F(xiàn)在沒什么力氣,你將就著起來吧。”
暗衛(wèi)點(diǎn)點(diǎn)頭,努力了一會(huì)兒,終于站了起來。按著吩咐,斟了盞一直溫?zé)嶂牟?,遞給了姑娘。
左邊不大能使力,一盞茶顧九小姐喝得小心翼翼。幾口熱茶下去潤了潤喉嚨,回甘悠長。
“今次這事兒怪不得你,是我太莽撞了。家里罰也罰過了,雖說咱們不怎么忌諱男女大防,可這家里怎么這回卻不同尋常,這罰跪偏在我跟前罰的,究竟是有些什么消息非得讓我一醒來就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