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全）貍奴入夢

　　自然，也不止昭福如此想，那鮫人幻夢中一無所知被拎來帶路的芪汶王，熠鉉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孟無湘薄奚尾生元度卿大抵都是這個意思。

　　在熠鉉看來，顧照卿在照雪城的日子比起在顧府養(yǎng)傷時還要輕松幾分，只是有些重復(fù)的無聊。左右他看來看去，隱隱地生了一些念頭，此刻終于成型。

　　“若是我不影響她此生因果，是不是可以入前世之境陪她？”他轉(zhuǎn)身，看向元度卿。

　　靈華仙君一愣，仍有幾分蒼白的面上似冷玉，看不出什么表情。“神尊之存在，便是最大的變數(shù)。”他道的是不討喜的實話，恐被怪罪，又低首，“不知神尊想以何身份在顧小姐身邊呢？若您果真去了，那您身邊這二位豈會令您獨去？如此……”

　　薄奚尾生不忍看他被那位老神尊降罪，咳了一聲，拍拍元靈華肩膀，打斷了他的話。誠然，也是怕勾起熠鉉記憶，牽連到自己身上。

　　蒼國太子這個擔(dān)心，果然不是多余的。“‘我可以愛護(hù)照顧他，做他患難與交的朋友，也能做他親密無間的愛人，若能助他成功渡劫，我也能做他眼中的十惡不赦的魔頭，蠅營狗茍的小人，甚至刀劍相向奪其性命’——你當(dāng)時這話說得不錯，”熠鉉瞇起眼睛，道，“本座為汝省些力氣，便不以人身示人，至于爾等，”他掃了一眼元度卿，“轉(zhuǎn)換時空之事本座做慣了，只看大司命仙長是何決斷?！?p>　　這一來一回，孟無湘捏著橘子湊到芪汶王身前，不敢卷入其中。

　　他這一躲，反倒讓熠鉉注意到，“今次你二人皆為凡人，這番折騰恐怕減壽……”

　　老神尊再往后說了些什么孟無湘已經(jīng)記不得了，他手里的橘子還沒剝完皮，便覺原地起了一陣風(fēng)，眼前一片模糊，再看得清時，橘子滾進(jìn)了腳下的沙里，沾滿了黃砂。

　　他遺憾地?fù)u搖頭，為浪費了一個好橘子。

　　抬頭見元度卿懷里抱了一只目光炯炯的烏云豹，“這是神尊?！贝笏久砷L道?！安恢幌胍缓畏N形態(tài)度過這段時日？”

　　那邊薄奚尾生整理好衣裳道，與孟無湘對視一眼，“仙長何出此言？”

　　“神尊吩咐，讓二位來此視為了修正帝姬轉(zhuǎn)世軌跡，可他老人家已經(jīng)化了貍奴，斷然是容不得兩位以人身出現(xiàn)于顧小姐眼前的。顧小姐離此不遠(yuǎn)，還請兩位盡早決斷?！?p>　　于是乎，當(dāng)顧照卿喝完當(dāng)日晌午的苦藥拉著薛道微出來散心，迎著日頭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前頭的黃沙中似乎有個可走動的黑漆漆的物件來，走近了一瞧，原來是一只毛色油亮又親人的烏云豹。這貍奴兒似乎很喜歡阿照，全程無視阿薛，喵喵地叫著，小腦袋直往她腿上蹭。

　　這番親昵也讓阿照歡喜，正預(yù)備將這貍奴兒抱起，卻見它前爪扒開沙土，刨出一個黑布來。它領(lǐng)著阿照到這跟前，示意她打開。

　　阿照也生了好奇，打開一看，是一柄劍和一把傘。那柄劍瞧著平平無奇，一抽出便是寒氣逼人，靠近劍柄的位置刻著“湘”字，那把傘刻著“尾生”二字，倒也十分有趣。

　　“傘可知過去，劍可知未來?！蹦秦偱珒和蝗豢谕氯搜裕叭粜惺虏粵Q，大可向其一問?！笔莻€聽起來頗為沉穩(wěn)的聲音。

　　薛道微殼子里的昭福仙君恍然，原來那薄奚尾生與孟無湘皆來了此處，卻是個物件形態(tài)。至于這烏云豹，想來也應(yīng)是個相熟的。那大司命仙長不可插手人間事務(wù)，看他樣子也并不對阿泠多上心，那余下的，也就是……昭福心中一動，隨即想通了——除了那熠鉉神君，誰能讓渡川神君與太子委派的傀儡不惜化作個物件也要穿越時空來此護(hù)著帝姬轉(zhuǎn)世？

　　桃仙對此了然，而薛道微本微對此卻惶恐不已。他抽出佩劍，弓起身子作守衛(wèi)狀，“何方妖孽？”

　　一只手卻搭上他的劍柄，“阿薛，收回去吧?！?p>　　他遲疑著，還是聽從了小姐。

　　這些日子顧照卿少有顯露的官家千金的矜貴之氣此刻沒有收斂，甚至還帶著幾分慵懶，“阿爹出身安清山，那山上學(xué)宮里美輪美奐也多奇聞，莫說什么會說話的小獸，知過去未來的傘劍，便是授課的先生都是神仙。咱們自小聽著這些故事長大，如今不過是把故事擱在眼前，不值得驚慌。”顧九小姐撫著貍奴兒光亮的皮毛，輕輕揪了揪它那幾根胡須，神思飄渺，“自古以來，妖都是低人一等的，雖然如今我們被神罰，不比從前，總可歸還可以搏一搏——最要提防戒備的，是人本身?！彼抗廪D(zhuǎn)回居所方向，“如今的險境與憂困，可都比這只沙堆里冒出來的神秘小貍奴令人煩擾。況且我看這小貍奴頗為可愛，倒散了我許多愁思?！彼ζ饋?，命薛道微將傘與劍都收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那烏云豹脾性出奇地好，自說了一句話就再沒開口，任她揉捏，也不抓撓，安靜地臥在顧九小姐懷里，不時地蹭一蹭她的衣裳。

　　回程的路短，兩人走走停停，也磨蹭了好一會兒。暫住的屋子在漠上綠洲的邊緣，外見大漠，里見街市。穿過沙石轉(zhuǎn)過雜草小路，屋舍現(xiàn)于眼前。姑娘又想著該去買些貍奴兒的吃食，于是又轉(zhuǎn)了幾個彎。到集市上在小販的吆喝聲里挑挑揀揀，不知不覺便月上枝頭，四處亮起了燈，雖不及曇城之精美，卻也別有風(fēng)情。

　　那頭屋主見二人久不歸，竟覺有些空落落的寂寞。隱在暗影中的隨侍向前一步，“公子，顧小姐在街市上。是不是可以動手了？”

　　公子眼皮未抬，一半隱在黑暗中。

　　在通明燈火中，戴貍奴兒面具姑娘的姑娘懷里抱著烏云豹，后頭跟著個戴狐貍面具的男子。姑娘揀起皮毛攤位上的一張狐貍皮，掂了掂，預(yù)備給新揀的貍奴兒做個新窩。

　　“這位公子好眼光，這是新到的一批貨，”小販笑得開心，“這皮毛都是上好的?！?p>　　“阿薛，結(jié)賬。”顧小姐喚人，卻不得回應(yīng)。

　　她拽著后頭人的衣袖，后頭還是無聲。約莫眨過幾次眼，便見后頭伸出一只白玉似的手，各處散落著一些繭子，掌心擱著一塊碎銀——這不是阿薛的手。

　　轉(zhuǎn)身看去，果然不是阿薛。

　　小販歡喜地收了銀錢，殊不知這只遞銀子的白凈手掌握過刀劍，沾過千萬人的血?！岸嘀x公子！”

　　顧照卿瞧著那笑臉，不知怎的，徒生悲涼。

　　街燈投光在她臉上，睫毛將低垂的眸子掩藏起來，遮出兩片陰影。方才她沉迷于這一片熱鬧，卻不察覺熱鬧處往往暗藏殺機。阿薛不在此處，必定有所察覺。懷中的貍奴兒也警惕起來，盯著來人。

　　自熠鉉化作個小獸，對世間的氣味較以往更加敏感。顧小姐懷中的貍奴兒瞳孔大張，毛幾乎要炸起來——與鮫人幻夢中徒有魂魄的男子不同，此時這個為顧照卿大方打賞小販的柳扶雪，身上有股血腥味。想來她也曉得了。烏云豹只覺她身子一僵，面上卻是含笑的。顧照卿一雙眼睛彎起來，比天上的上的月牙好看。

　　她一向膽大包天，這會兒，她捉住柳扶雪的左手那側(cè)的短打衣袖，使了全力一捏對面人手腕，懷里的貍奴兒看得清楚，那黑衣分明濕了一般滲出什么。扶雪大美人吭也未他吭，就生生挺著。顧小姐一直是笑著的，她抬眼，柳扶雪俯首，目光正對。

　　“扶雪大美人的面色似乎不大好，可得好好補一補?！迸c半隱陰影的沉默男子不同，“顧家九公子”一貫飛揚，可這姣好面容透出的的神采以當(dāng)下的柳扶雪看來，多半可憎。

　　“顧九小姐善謀，在下自愧不如?！彼麕缀跏且е勒f出的，而后使了幾分力將她拉過，帶著氣音于顧照卿耳邊道，“在下一向不擅此道，是以金枝玉葉碾作土，”二人太近，顧照卿能感到柳扶雪胸腹起伏，不知是因路途勞累還是情緒激憤——“既然小姐四處傳言喜歡在下，不知您這份深情夠不夠生死與共？”

　　旁人看來，這二人極親昵。唯有其本人才知道，彼此性命攸關(guān)。哦對，還有那只烏云豹。

　　貍奴兒眸子霎時如葡萄，弓起脊背——它分明看見顧照卿身后，握在那男子手中沾著血的匕首冷光。

　　“顧九公子”抬眼，“生死與共，可不能只一人情深——”她似不懼，回身用玉片般的指甲叩了叩那冷光，連發(fā)兩問，“卻不知這上頭，沾的是誰的血？扶雪大美人惹得蒼國大公主一路追殺，可是欠了風(fēng)流債？”

　　一陣風(fēng)來，吹起男子衣擺，簌簌作響。

　　薛道微一身夜行衣，衣袂順著北風(fēng)方向飄飄蕩蕩，寄居在薛道微身上的桃仙困倦得打了個哈欠。他俯首，見白楊樹下頭人頭攢動，數(shù)來約莫五十來個，清一色短打黑衫。個個頂個的暗殺高手。再外一圈，還另有一隊人馬，人數(shù)多了一倍多，一概張揚地著竊藍(lán)色衣衫，這兩班緊張對峙，此等緊張卻不全因著對方——最外圈是被接到安國國書的趙雪城主派遣來的士兵們，玄色鎧甲赤色額帶，將這兩幫來路不明的人圍堵起來。

　　這士兵原也不止這些，還有一小撮趕著去追那最里頭刺客里逃匿出去的一個，桃仙昭福淡然自若，薛道微本人心急如焚。雖是小姐親自吩咐令他與照雪城城主及安國使臣交接，可好容易挨到此刻，那刺客頭子飄然而過，派出去搜尋的一隊人遲遲無信。若他心生怨懟，直奔小姐，手起劍落……

　　他清閑地瞧著士兵們活捉這兩幫身份不明之人，心思糾結(jié)地與安國使臣及趙雪城主將來龍去脈一一道清，對顧照卿的處境憂心忡忡。他甚至不大明白，為什么小姐要支開自己。還有那口吐人言的貍奴兒與刻了字的傘劍，無一不透著古怪。

　　這一切古怪的源頭，正趴在顧九公子肩上對著柳扶雪背后的大司命仙長以眼神威懾——雖然在凡人眼中，這烏云豹只是對某位警惕幾分。

　　而凡人所不見不聞之處，元度卿依舊是循規(guī)守矩且疏離的模樣，他拱手道，“小仙冗務(wù)纏身，任務(wù)已畢，便傳信歸云仙子接應(yīng)，還望神尊體諒。臨行還有些話告與與神尊知。您在此處自可無拘自在，然凡人壽命有限，薄奚與孟壽命有限，還請您盡快將其送還現(xiàn)世。待到顧九遇挫折，也萬不可以神力干預(yù)。天地宇宙自由其規(guī)律……”

　　“喵嗚！”神尊聽得煩躁，不待歸云來，貓叫一聲，元靈華便于原地消失。

　　小獸的動響雖不至于打破這僵持的氣氛，卻也為“被逼迫”著向前的顧九爭取了一絲利好。柳扶雪傷得不輕，幾乎是半靠在顧九肩頭，匕首寒光只一點，若隱若現(xiàn)地在兩人間。辛苦躲過兩波追殺，顧照卿知他體力將盡，雖強弩之末，但也足夠有能力殺了自己。但他絕不會這樣做。于柳扶雪而言，顧九是一塊溺水而遇的浮木——雖然這水是她本人開閘放洪，也不影響重傷的大美人以為控制住顧九小姐便是抓住最后的生機。

　　而在一路疾行后，這一聲貓叫，叫倒了扶雪大美人。

　　沒錯，是真的倒了。

　　一聲貓叫，勾起重傷奔波的刺客美人的昔日陰影，一時驚懼不已，直直地倒在顧九身上，幸而她反應(yīng)快，互助了臉，不曾破相。與烏云豹一道出現(xiàn)的傘劍共懸在顧九背后，倒映襯得她真的有那么幾分俠客風(fēng)范。俠女顧九回不得頭，一時只覺暗無天日——柳扶雪身長多過顧九何止一寸半寸，他這一倒，遮住所有光亮，負(fù)重者手中的燈籠也摔了出去。當(dāng)下顧九只覺肩上一輕，隨即后背受了重物，眼前一黑，整個人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壓在下頭。臉是無礙的，手上卻添了些擦傷。

　　“也不知他硌不硌得慌?！鳖櫨胚@樣想著，掙扎著重見天日，途中只覺一陣熱流，原以為是匕首刺穿了自己，卻不覺痛，地上有個什么物件反著光，才知匕首脫落。這血，是扶雪大美人的。

　　紅衣俠客小公子爬出來，眼前便是一家客棧，旁邊還有醫(yī)館?？芍^一場及時雨。顧九拖著這昏迷的刺客美人便進(jìn)了醫(yī)館。

　　烏云豹踩著小爪子，也輕巧地跟上。

　　醫(yī)館大夫聞到這股濃重血腥氣，不待顧九說什么，便守門熟路地剪開傷者衣裳，縫合上藥開方子一氣呵成。手法老到，價格公道。旁邊還有小徒弟幫著清理血跡擦拭身體。只是這刺客美人傷處太多，這剪刀一下去，能遮住的地方也沒幾處。

　　顧照卿看得兩眼放光。貍奴兒也兩眼放光。顧九是興奮，熠鉉是殺氣。同時老神尊也疑惑：為何昔日羞答答的小姑娘，下了界竟如此急色？既是如此急色，又為何不是對本座？

　　正想著，便覺頭上有些分量。顧照卿摸摸貓兒頭，心事重重。“隔壁那家酒樓，有幾分平康坊的影子?！彼哉Z，“這醫(yī)館也有幾分古怪?！?p>　　柳扶雪的通緝像是薛道微懷里收著的往日曇城的通緝像描摹來的，這位出色的暗衛(wèi)視未能搜尋到顧九小姐為人生的奇恥大辱，故而將那刺客畫像時時帶在身邊，以示警戒。而這畫像是與刺客相處甚久甚至敢把刺客當(dāng)小倌戲弄的顧九小姐親自畫的，不說栩栩如生，也是惟妙惟肖。

　　照雪城臨摹的通緝像雖不如原像，卻也差不太多。這一路上因宵禁無人，而此處門戶大開，似乎像是等著什么人。那大夫見了擦干凈的刺客面容，不但不慌不忙，也不令人報官，而是立馬著手處理傷情，方子里盡是些名貴藥材，有些甚至是皇室專供——其中必不簡單。

　　俠客顧九眉頭緊鎖，有一下沒一下地?fù)嶝偱珒旱拿?，“我們這回算是進(jìn)了狼窩了?！?p>　　而狼窩里的頭狼，正因傷情與驚懼陷入高熱，困于一場夢中。

　　夜深人靜，顧九也捱不住，俯在刺客美人枕邊昏沉沉地睡了。趁著顧九小姐熟睡，夜行的貍奴兒現(xiàn)了原形，化成一股煙，鉆入傷者的夢境。

　　這夢境是一場回憶。此處頗為眼熟，雖與后世略有差異，熠鉉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蒼山。那便應(yīng)是蒼國之境。這山上白雪散漫，一層一層地覆在枯枝野地上。熠鉉起了嬉戲之心，仍舊化作個烏云豹，踩雪而行，轉(zhuǎn)悠個來回，才尋見了極肖柳扶雪的少年。

　　“廢太子殿下?！必偱珒嚎谕氯搜?，“本座覺得你還是小時候順眼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