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

明月照荒丘

第三章

明月照荒丘 率爾成章 4726 2021-04-21 21:29:30

  聽清覺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雖說往事已矣,可李鳳橋身為親歷者之一,終不免涌起滿心感慨。那些為追殺田少游父子而倒在七千里血路上的高手,其中至少有三成是田知芳所殺!以田知芳作為參照,田知棠如今是何等實力已經(jīng)可想而知。

  “心至,心至!老夫如今是既盼他神具,亦怕他神具??!”李鳳橋喟然嘆道。他們那一代的武林高手,只要對田少游有所了解,就無不對他的劍滿心畏懼又神往不已。段白衣“令天下白衣”只是夸張修辭,田少游卻真的一度令天下名劍都羞于出鞘!即使是追殺田家父子的那段時日,也沒有一把名劍敢厚顏在田少游面前稍露鋒芒。

  劍中九五,君臨天下!一劍既出萬劍慚!

  “前輩何出此言?他若神具,豈非要如他那自墮魔——如他父兄一般為害蒼生?”聽到李鳳橋的話,凈嗔滿心不悅地嘟囔道。

  “呵——”李鳳橋擺手笑笑,只有修為達到一定境界的人,才能理解他們這種又懼又盼的心態(tài)。

  “朝聞道,夕死可矣?!鼻逵X看著徒弟淡淡解釋一句,轉過話鋒又道:“然,神具不易?!?p>  “只是不易罷了?!眱羿疗擦似沧旖?,“又不是不能。”說完,他又忍不住好奇問道:“師父,神具究竟是何等境界?”

  “何等境界?”不等清覺開口,李鳳橋已挑眉大笑,隨即斂去笑聲肅容正色道:“無方萬劍,萬劍無方!”

  “無方萬劍,萬劍無方?”凈嗔一臉茫然,這八個字聽上去大氣磅礴,可細思來又覺玄之又玄,令人無法想象。

  “無方萬劍,萬劍無方?;傲餍危銣绨嘶?!實乃天殺之劍,代——天——殺——生!”清覺重復道,以他的定力城府,說出這句話時,聲音竟也忍不住連連顫抖。

  “明泉法師,還請法師實言相告,此番佛門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李鳳橋猶豫再三,終是問出自己最想問的問題。

  “天時將至禍福難料,我等還是先靜觀其變,再作計較的好。”

  李鳳橋聞言,搖頭苦笑之余,心下卻難免腹誹不已。

  再度置身于鬧市街中,想想清覺老僧先前那句“佛祖也動明王怒,羅剎亦為十二天”,田知棠不由得哂笑搖頭。

  明王即不動尊菩薩,又稱不動明王,乃是大日如來之教令輪身、釋迦牟尼佛之不同示現(xiàn)。作為佛祖三身之一,不動尊菩薩右手智慧劍能斷一切煩惱根,左手金剛索可執(zhí)世間諸邪魔,只是那一臉立眉瞠目的憤怒法相怎么看都有違佛門戒律,似是犯了嗔戒,但依佛門所言,其作忿怒相非為毀滅,而是為喝醒眾生教化冥頑不靈者的大慈悲、是使一切妖魔邪祟望而生畏的大威德。而羅剎則是噬人血肉的惡鬼羅剎娑,其性雖邪其行雖惡,若能改邪歸正,也有機會成為位列胎藏界及金剛界曼荼羅外西南隅金剛部的護方天,亦即護持佛法的十二天尊之一羅剎天。

  老僧此言不可謂不直白,田知棠卻嗤之以鼻。他很清楚,老僧這話聽似勸誡,實則根本就是威脅,畢竟誰“冥頑不靈”當受明王怒,誰又“迷途知返”可為羅剎天,凡此種種,旁人說了不算,全憑佛門一家去解釋。

  按說佛門實力強橫,除了朝廷與道門,世上再無任何勢力能與之等量齊觀。同偌大一個佛門相比,他田知棠簡直無異于螻蟻,本不該有無視對方警告的底氣。可是螻蟻雖小,蜇人也疼,自田家破亡之后,他就成了游蕩在這天地間的一縷孤魂野鬼,看似形影相吊凄惶可憐,卻又何嘗不是無牽無掛無所顧忌?無論誰想與他撕破臉皮,都得做好得不償失的準備。

  這筆賬很好算,那些說是清心寡欲實則最擅利弊權衡的出家人沒道理算不清。

  因著今日再無他事,田知棠也不著急返回梧桐院,只沿街信步而行,眼看就要走出東市,又見一架馬車緩緩駛來跟前,未等停穩(wěn),窗簾已被人從里頭掀起,正是剛剛才在滌凡居里見過面的李鳳橋。

  “老夫要走了?!?p>  田知棠聞言,只略微一怔便已恍然,當即瞇起雙眼,露出讓人難以捉摸的笑意。

  “真不愧是‘四平八穩(wěn)’!”他頷首回了一句,言語間滿是奚落,然后不無敷衍地朝對方抱了抱拳,“好走,不送?!?p>  “知道你瞧不起老夫這般行事,覺得我李鳳橋空有好大名頭,卻是只遇事便縮頭的老烏龜,從不沾染因果。當年如此,今日又如此?!崩铠P橋并不理會田知棠溢于言表的輕鄙,只是泰然自若地笑道。

  “哪里?圣人都說‘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碧镏闹o笑依舊,聳了聳肩將目光從對方臉上挪開,望向周圍行人,又用一種更加諷刺的口吻說道:“能夠明哲保身從來都是一種本事,大本事?!?p>  “獨醒獨清,不若哺糟啜醨;深思高舉,不若與世推移哇。”李鳳橋突然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

  “所以漁父是漁父,而屈子是屈子。”田知棠撇嘴嗤道,臉上譏誚之意更甚。

  李鳳橋表情一滯,老臉漸紅,嘴唇嚅囁再三終是無從反駁,只得輕嘆搖頭。

  “罷罷罷,老夫言盡于此,無論聽與不聽,都望你好生斟酌。走了?!?p>  馬車再度起行,于前頭街角一拐便朝南面而去,不多時已出了城門,緩緩駛向城外東南的歲寒嶺。

  歲寒嶺位于燎州城東南十里,其山勢不算雄奇俊秀,卻因生滿歲寒三友而引得許多官員士子前來揮毫潑墨,經(jīng)年久月之下,也出了幾篇傳世佳作,使得此山聲名日顯,漸漸成了本地一大風景名勝,每日游人絡繹不絕,尤以秋冬之際為最。不過游人們大多只在視野疏闊又易于通行的北麓賞玩,林木茂密幾如蠻荒的南麓則罕有人跡,倒省卻了李鳳橋許多麻煩,只上山不久,他便避開了最后一撥游人視線,旋即飛身縱起,如大鳥般在山林上方穿梭一陣,待遠遠看見亂石叢生、只孤零零杵著一株歪脖老梅的無名山崖時,日頭已經(jīng)西斜,不時有鴉雀自州城方向乘風飛來,在半空中盤旋一陣又投入林間,雖未免聒噪,總算為這片籠罩在嚴寒肅殺之下的山林平添幾分生氣。

  梅下崖邊立著道雄健背影,一襲玄黑色的緞面圓袍衣襟大敞,被山風吹得上下翻飛。望見這道背影,李鳳橋突然有些躊躇,不知自己應不應該繼續(xù)上前。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李鳳橋正自遲疑,那人已轉過身來,向他頷首致意。

  “暌違數(shù)載,一向安好?”

  李鳳橋見狀只得默嘆一聲,邁步去到崖邊。

  “天時?”黑袍壯漢開門見山。

  “不,鯤鵬。”對方問的含糊,李鳳橋也答得簡單。

  黑袍壯漢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只將銳利如刀的目光投向山外。

  他明白李鳳橋的意思。

  天時將至風云起,風云起處見鯤鵬。若只論事,“天時”與“鯤鵬”自是一而二,二而一;可一旦涉及到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些出家人是何態(tài)度?”過得許久,黑袍壯漢終于打破沉默,再次問道。

  “佛門會靜觀其變。”李鳳橋如實回道。

  “靜觀其變?我看是投鼠忌器還差不多。嚴家這張虎皮太過駭人,一法寺的那些禿驢哪敢輕舉妄動?”黑袍壯漢哂笑幾聲又問:“道門呢?”

  “順其自然?!崩铠P橋微微搖頭。盡管他只見過清覺師徒,卻深知道門一貫的處事作風。當年太祖武皇帝之所以崇道抑佛,關鍵就在于此。與誓要“普渡眾生”的佛家相比,“清靜無為”的道家顯然更合帝王心意。

  “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還是這幫牛鼻子聰明啊?!焙谂蹓褲h頷首笑嘆。

  “那你呢?”李鳳橋忽然問道。

  “我?”黑袍壯漢轉臉看向李鳳橋。

  “你待如何?”李鳳橋再次問道。

  黑袍壯漢沒有回答。

  “仇老生說,他是霜降那日回的?!崩铠P橋又道,“霜降,氣肅而霜降,陰始凝也。陽為生,陰為殺,履霜而至……他這次回來——”

  “我知道?!焙谂蹓褲h打斷道。

  “那你——”

  “當年田少游拔劍龍吟七千里,既殺寒了許多人的膽,也撩撥了一些人的心?!焙谂蹓褲h風輕云淡地說道。

  李鳳橋臉色微微一變。

  “既然那小子已決意如他爹當年一般鋒芒畢露,我又豈能再次錯過?”說話間,黑袍壯漢原本熠熠生輝的目光忽然一黯,線條如刀削斧鑿般的臉上也浮起濃濃蕭索,待極目遠眺片刻,又抬手摸了摸略顯斑白的鬢角,他才深吸口氣,露出令人心酸的哀笑。

  “畢竟,我也老了啊?!?p>  李鳳橋聞言渾身一顫,轉臉看向對方浸染霜華的兩鬢,心中竟涌起無限感傷,縱有千言萬語也再難開口,只化作一聲沉沉嘆息。

  只因這黑袍壯漢名叫岳知峰。

  “武道崑岳,唯我知峰”的岳知峰!

  李鳳橋的年紀是比對方足足大了一輪有余不假,可他深知令自己皓首白眉的只是歲月,令對方鬢角染霜的卻是寂寞。

  自從白衣劍圣段白衣藏鋒絕壁之下、問道山野林泉,岳知峰就已是公認的當世武林第一人,再沒有人敢做他的對手,也再沒有人能做他的對手,于是他只得與寂寞交鋒,卻始終無法戰(zhàn)而勝之。

  寂寞催人老,高處不勝寒。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世人常嘆美人遲暮,然則與美人遲暮相比,英雄白頭才是這世間最令人唏噓扼腕之事……”李鳳橋閉起雙目,情難自禁地喟嘆道。

  “想當初,我本一柴門稚童,終日里懵懂渾噩胸無大志,只因機緣巧合,得見宋星禪于紫氣樓前令武林群雄莫不雌伏的氣派,心中竟猛然生出要與之一爭高下的豪氣?!痹乐褰舆^話頭,語氣里滿是恨意和自嘲,“怎料我學藝未成,曾無敵天下十六載的紫氣樓主便被武四營諸將亂刀分尸于他的紫氣樓前!”

  “好在還有個‘望川流而太息,自此一朝頓悟,以劍道窺天道’的段白衣?!痹乐迳裆痪彛冻鲂┰S笑意,只是這笑意一閃即逝,又化作駭人猙獰,“可是不等我刀法大成,他竟藏鋒歸隱!”

  “再后來,田少游一怒拔劍,我卻因遠在周戎,又與其失之交臂!”岳知峰越說越怒,怒火灼燎間,突然以手作刀向天一揮,澎湃勁氣直貫長空,竟將半天浮云都斬為兩段!

  “我岳某人這一生,錯過了宋星禪,錯過了段白衣,更錯過了田少游!造化弄人,蒼天負我!”岳知峰的神色已因憤怒而幾近扭曲,“我如今已五十有二,尚使天不假年——”他狠狠咬了咬牙,面頰抽動幾下又道,“若畢生所求最終只落得一片鏡花水月,我來世上走這一遭又有何意義?”

  李鳳橋聞言,終是不再言語。

  歲寒嶺外,寒風卷著灰云不斷變幻形狀。廣袤疏闊的原野上,縱橫阡陌如絲,曲折大河如帶,黃黑相雜的大地令李鳳橋視線所及盡是斑駁蕭瑟。

  天際昏暗,似有陰云聚集。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