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水之南稱濟陰。
濟陰是中原重鎮(zhèn),扼菏、濟之要,據(jù)淮、徐、寧、衛(wèi)、燕、趙之脊,大唐武德年間改名曹州??纱蟾攀请x孔圣人府邸近了些,濟陰百姓久慕圣賢遺風,總覺著“曹州”這個名字不如“濟陰”來得風雅,就執(zhí)拗地一直自稱濟陰人。除了刺史官牒,別處幾乎只見“濟陰”而不見“曹州”字樣。
李存勖所扮的年輕客商,乃是汾陽釀酒世家玉露堂的少東家,姓馮名盛,拉著自家酒坊精制的幾車干釀出來碰碰運氣。
隨行的五名江湖人,都是這些年晉王府搜羅來的高手。
李克用自微時,便有些藏污納垢的愛好。江湖上作奸犯科的宵小之輩,往往收在麾下充作馬前卒,有些兇名的好漢,便養(yǎng)為清客。至于名門正派的高手,只要瞧得上這位“番帥”出身的藩帥,李克用更是來者不拒。是以如今的河東緝捕司、諜子房、各鎮(zhèn)軍前都是人才濟濟。
眼前這五人,有三人是同門師兄弟,當年朔方金刀門的三名棄徒。三人自幼一起學藝,天資都不錯,但所拜的師父并非嫡傳,因而未被門中重視。其中年紀最小的唐魯言不知腦子里哪根弦搭錯了,對掌門千金日久生情,惹得門中幾位長輩大是不快。師父人微言輕,沒法兒替徒兒出頭,只得勸徒弟踏實些,不要讓人笑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怎奈少年人血氣方剛,終于一日冒犯了掌門千金,雖然只是動了動手腳,但也足以令掌門震怒,重責一番后給逐出了師門。師父幫著說了幾句好話,給帶累著罰了三個月的禁足思過。兩位師兄氣不過,跟著一起離開了金刀門。這三人在江湖上游歷數(shù)年,武功進境反而比在師門之中還要順暢,先后都到了洞玄境,后來投在大太保李嗣源軍中,被奉為上賓。再之后行軍途徑朔方,本來作為棄徒是沒有臉面“衣錦還鄉(xiāng)”的,但聽說自己兄弟走后,師父便一病不起,又被門中長老冷嘲熱諷,多番排擠,不久后便郁郁而終。兄弟三人愧疚之余,遷怒于金刀門,未回稟李嗣源,便私自帶著一隊弩手殺上金刀門,一場惡戰(zhàn)下來,“金刀門”三個字從此在江湖除名,除了當年那位掌門千金遠嫁蜀中,活下來的就僅剩幾名低階弟子。李嗣源得知后自然大怒,當即將這三位難兄難弟打入大牢,一時卻也沒舍得殺掉。李克用聽說后,說了一句“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快意恩仇”,便將一樁血案輕輕揭過。李嗣源順水推舟,把這兄弟三人送到了王府中專門蓄養(yǎng)能人異士的孟嘗館。
另外兩人,則是一對夫妻,是當年在山東道兇名赫赫的雌雄大盜,男的叫錢無義,女的隨夫姓叫錢二娘。夫婦二人富商也搶,王杠也劫,做下無數(shù)大案,終于惹怒了當年的天平軍節(jié)度使朱瑾,被追殺得緊了,改頭換面逃到河東,還沒站穩(wěn)腳跟,就被緝捕司盯上。先是錢無義被捉,隨后錢二娘為救夫君到晉陽自首。李克用見伉儷情深,也就不再計較他們過去犯的事兒——左右也不是在河東犯的——也都養(yǎng)在府中。
自然,若晉王只是只會招降納叛,也換不來這些桀驁不馴的江湖人的真正中心。這位出身西陲的藩帥,對待江湖人不過兩個字:打與拉。拉要拉的真情實意,無論是金銀財寶還是武功秘籍,只要晉王府拿得出,從來就沒有吝嗇的時候,讓人恨不得為晉王去死;打就打得體無完膚,種種非人的折磨,讓人恨不得真的馬上就死。
所以,這五人既感念晉王恩德,又打心底畏懼晉王的威勢。
一路行來,一應警戒之事全由五名隨扈包辦,李存勖樂得做個甩手掌柜。肖俞每日裝一皮袋杏花村干釀黃酒,時不時拎起來抿幾口,倒也逍遙自在。
不幾日到了濟陰,一行人尋個客棧住下。依著李存勖,還是得住最豪華那家,但錢無義奓著膽子反駁了一下,說是客商出門沒那么高調(diào)的,還是不顯山不露水為好,李存勖立刻從善如流。
濟陰城中本有河東布下的暗子,唐魯言出去一趟把暗子喚醒,約莫探問了一下城中情形。廢帝李柷比他們早兩日被送到濟陰,如今安置在氏叔琮的舊邸。周邊如今駐扎下三百梁軍,可謂守衛(wèi)森嚴。
說起這氏叔琮,也是梁王死忠。當年闖宮弒殺先帝,帶隊的是朱友恭,操刀的便是這氏叔琮。只不過后來梁王為塞天下之謗,先后將這兩名“大功之臣”逼死。如今廢帝住在昔日的殺父仇人宅邸,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營救計劃,其實不復雜。錢二娘是易容高手,眾人只要能潛入宅邸,將廢帝帶出,留下一人易容做廢帝模樣,數(shù)日后再悄然離去,就算大功告成。當然,若是半途被人發(fā)現(xiàn),也就只得硬碰硬了。
氏叔琮死后,宅邸曾廢置多年,院內(nèi)房舍結(jié)構(gòu)并不隱秘。至于廢帝的居所,稍加留意,也是不難找到。因此只要有幾名輕功高手趁夜?jié)撊?,成功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呻y就難在,如何避過外圍的守軍。
李存勖、肖俞、唐魯言等換了好幾撥人靠近氏叔琮舊宅,總是在百丈之外就被兵士攔住,莫說靠近,就連遠遠望上幾眼也是犯禁之舉。三百名兵士分作三班,每班百人,看守一座并不闊大的宅子,只要不是主官昏聵到底,就是想出紕漏也難。
踩了兩天盤子,未發(fā)現(xiàn)巡衛(wèi)的疏漏,眾人都是有些怏怏。
入城第三日,性子最為火爆的唐魯言建議,干脆殺入府去,搶了人便走,反正區(qū)區(qū)幾百名士兵定然攔不住七名上品高手。
唐魯言的大師兄魏爽、二師兄沈毅幾乎同時開口喝止。
老成持重的魏爽向李存勖告了一聲罪,訓斥小師弟道:“世子殿下千金之軀,豈能任由你這莽夫胡來。”
唐魯言只好閉嘴不言。
魏爽字斟句酌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錢二娘精于易容,錢兄的手法也有些火候。咱們不妨由此入手。這兩日我看到守衛(wèi)雖嚴,但也不是全然無人出入???”
李存勖道:“你是說,易容頂替送水送菜的雜役?”
魏爽道:“這些雜役都是宅子里的人,保不齊便是宣武外廷監(jiān)的鷹爪,輕易動不得。但我這兩日見倒夜香的糞車,是外面來的???”
錢二娘面色就有些古怪:“魏大哥的意思,咱們先去會會這位夜香夫?”若要易容,必先熟悉被復制的臉孔。若是要她去細細觀摩一名夜香夫的面部,甚至還要捏著鼻子上手觸摸,這位昔日作風凌厲的女俠殺多少人都不會眨眼,但此時卻有些渾身不自在。
魏爽苦笑道:“倒夜香那人出入時,二娘未曾得見。其實,不是夜香夫,而是夜香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