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月點了點頭,便跟隨那老頭進了亭內(nèi)。
郡亭,主亭內(nèi)。
眼下便是一個茶桌。
那老頭坐上前去,伸手取了一通體透亮的紫砂壺,那壺蓋似乎有些陳舊,應(yīng)是放了些許年頭。
他從身側(cè)竹籃里取了一把綠葉,放入紫砂壺中,緩緩沏了一壺泉水。
這綠葉香氣撲鼻,幽幽蕩蕩進了茯月瓊鼻之中。
茯月闔了眼,緩緩深吸一口氣,她只覺這味道霎是熟悉,似乎是碧羅春之氣息。
她緩緩踱步趨向桌前。
“可是碧羅春?”她緩緩睜了眼眸,伸出繡手拈了一枚跌落在桃木桌上的已干得卷曲的茶葉,舉于鼻尖,便輕輕一嗅。
“此乃碧羅春,小姐當(dāng)真是聰明。”那老頭嘿嘿一笑,緩緩將方才燒好的碧羅春傾入兩盞燒藍翡翠制的玉杯中。
“別說這些費話了,快告訴我娘當(dāng)年究竟是何事?還有你又為何是那‘巫師’?”茯月蹙了蹙眉,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說來話長?!蹦抢项^放下了方才剛燙好的氣息氤氳的茶杯,便輕嘆了口氣。
那老頭挽了袖口,緩緩起身,踱步走到窗欞前,背手而立,目光朝陽,似乎思緒正縹緲于過去。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繼而用蒼老而顫抖的嗓音緩緩地道:“說來話長。二十年前,方夫人與你不知因何事逃難至此……那時候郡亭并無如今之小,那時可是天下有名的道觀,方圓幾百里皆是亭臺樓閣……那時候這郡亭可謂香火絡(luò)繹不絕,年年上香來的可有上萬人吶……可惜物極必反,那年也由盛轉(zhuǎn)衰。”
“那您又為何不重振這郡亭,復(fù)興于前態(tài)呢?”茯月放下了茶杯,抬了眼簾,便疑惑地望向那老頭,蹙了眉,打斷了他的話。
“多謝小姐關(guān)心吾門存亡。不過吾等也想重振本觀,但天理不可違,雖以盡力,卻已成不可逆轉(zhuǎn)之態(tài)?!彼穆曇魸u轉(zhuǎn)憂色,他緩緩回過頭來望向茯月,目光有些許暗淡。
“幾年之后,便無人問津。由于無人拜訪,我等也幾年未下山,于是我們便成了世人眼中的‘巫師’?!彼抗鉂u漸轉(zhuǎn)亮,便頓了頓,繼而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他滿面憂色,眉心緊蹙,他望向茯月道:“本觀與你娘逃難至此之前毫無瓜葛。你娘當(dāng)年帶著不足一歲的你不知因何事逃脫至此,我與我?guī)煾敢娔隳锲喑疇?,便動了憐憫側(cè)隱之心,于是便暫容夫人留于此地休息。僅是住了五日,你娘便帶著你又匆匆離去……”
他頓了頓,輕嘆了口氣,抬起頭來,用枯槁的眼望向墻角一處榆木制的柜子:“作為回報,你娘留下了些許遺物……夫人說,這其中還有些許有關(guān)侯門當(dāng)年之事的線索,這等機密便叫老朽等人代為保管,說是不久便會來取……”
他言畢,便佝僂著身軀向那柜子踱去。
茯月順著他走的方向望去,只見得一張上了鎖的尋常榆木柜,色澤陳舊,木質(zhì)略疏。柜頂上方布滿了灰塵,似是許久未開,茯月瞅了許久,也細(xì)細(xì)索尋許久,但并無半分稀奇之處。
他伸出干枯的手,緩緩開了鎖。
那木質(zhì)疏松的門便“吱呀”一聲,沿著木縫碎成幾半,重重跌落于地。
他顫抖著蹲下身子,從柜中取出一暗紅色錦盒,便扶了墻,顫抖著再次起身。
他低目望向手中的錦盒。
他搖了搖頭,眼晴透露出一絲復(fù)雜之色,激動地抬了眼望向茯月,忽然顫抖著聲音道:“怎料夫人遲遲未取……這一等便是整整二十年之久。如今可算是等來了你……”
他忽地語氣一頓,眼底盡是復(fù)雜之色。
茯月聞言,低了眼眸,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口,便空咽了口空氣,無語凝噎。
他雙手緊緊端著那錦盒,緩緩向茯月踱去。
茯月輕嘆了口氣,杏眼覆上一層灰色,便緩緩從座上起身,雙腳直立于地,伸手去接了那錦盒。
她雙手捧了錦盒,便感激地抬眸望向他。
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哽咽到一句也說不了。
淚兒再次濕了眼。
她嘆了口氣,只得向那老頭作了一揖:“多謝!我替我們侯府多謝您!”
那老頭顫抖著將他扶起,嘆了口氣,便搖了搖頭:“小姐,您可不必多禮。我都這把年紀(jì)了,還要這虛禮作甚!感激也罷,此等小事,乃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茯月便緩緩起身,將作著揖的繡手收回了身側(cè)。
她用復(fù)雜的眼眸望向那老頭。
她緩了緩神色,便感激的道:“阿伯,我又得趕路。事出有急,如今來您這兒取了遺物,了解了當(dāng)年之事。還未曾向您解釋原因,阿月深感抱歉。待我查明全部真相,便回來親自報您多年保密之恩!”
她將錦盒收于袖口,便再次朝他一福。
她轉(zhuǎn)身便欲離去。
那老道忽地將她攔下。
她停下腳步,便疑惑的回過頭來。
她恰巧對上了那老道意味深長的眼眸,那老道深吸了口氣,似有話要講。
她見狀,便轉(zhuǎn)過身來,緩緩地道:“阿伯可是有話要講?”
那老道眼底覆上一層復(fù)雜之色,輕嘆了口氣,伸手碾了碾白胡子,便深長地道:“小姐你性情善良,個性冷傲。遇事必定細(xì)究因果。雖有福報,但定是九曲回腸,苦盡甘來而后得。你且記老朽一句話——一切事務(wù)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盡力而為也可無果。順其自然,自在灑脫,才是人生之道。”
“多謝提點。”聞言,茯月便斂了眼簾,再次向他一福。
“去罷。”
那老道便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向郡亭去。
腦海中反復(fù)著他的話。
茯月望向他嶙峋的背影,仙風(fēng)道骨,脫離世俗。
她眼透透露出一絲復(fù)雜之色,便緩緩舒了口氣。
她便提功運氣,攜著錦盒,飛身上瓦,足尖輕點,輾轉(zhuǎn)便上了樹梢。
她運了三成功力,在樹梢尖連點,直直朝山下點去。
好一陣連點。
還未曾登底,茯月自感費了七、八成功力,實感疲憊。
茯月抬頭一望,此時已日隱西山處,天色不早。
那便在此地稍息片刻罷!
她便收了氣息,從樹梢上飛身而下。
她斂了氣息,雙腿微曲,雙腳如鴻毛般輕盈,霎時,便緩緩落于地。
她平息了氣息,便抬了眼簾。
眼下便是一處懸崖絕壁。
向下望去,壁高尺,澗底細(xì)水纏綿,被夕照洗滌昏黃。
該山石之色褐黃,無樹木之生長,恰好與夕陽之色共色,美得窒息。
她又抬眸望天,火燒寮云,霞光四起,四周山色,霧色皆是金黃。霎時,暮色蒼茫而籠罩大地,渲染如畫,恰似仙境。
茯月自感被此景所振憾。
于是她便嘆了口氣,只身立于崖邊。
暮風(fēng)卷沙,撲面而襲,撩起茯月兩鬢的烏發(fā),卷了茯月新著的白衣,衣袂與青絲飄瑤起伏,與山色融為一體,她雖似仙人般飄逸,但她仿佛又皈依于這自然,無屬于天地。
她緩緩闔了眼,任憑風(fēng)襲衣卷。
她享受這自然之氣息。
暮色漸沉,月色微涼。
夜風(fēng)蕭瑟,樹葉摩挲,與山雀共鳴。
茯月燃了些許篝火,絳紅的火光將四周蕭瑟的夜色驅(qū)逐而盡。
她功力尚好,不過半個時辰便捉了一只野兔。
酒足飯飽,她便用內(nèi)力傾注于手心,熄了火。
她轉(zhuǎn)身朝向山林,眼底盡是淡然之色。
她伸手,朝山林幽森之處揮了揮手。
茯月轉(zhuǎn)身躍向崖邊。
她向下望去,崖壁雖陡峭,但崎嶇不平,巖石參差不齊,犬牙次互,嶙峋櫛秕。
茯月輕吸了口氣。
這種崖壁,靠輕功應(yīng)該可以下去,況且這個懸崖估摸有三十尺,不算過高。
茯月便提功運氣,轉(zhuǎn)身扶著崖壁,雙腳足尖輕點于巖石尖。
她足尖飛速的在崖壁間周轉(zhuǎn)著,橫爬豎點,幾番輾轉(zhuǎn),便將盡于地。
她輕舒了口氣,舔了舔干澀嘴唇。
她緩緩轉(zhuǎn)身向下望,眼下是一片林地,林地中心便是那條潺潺不絕的溪流。
她便將內(nèi)力傾注于腳尖,她輕輕一點,便從崖壁飄瑤而下。
她緩緩落于地。
耳邊便是溪水潺潺之聲。
她便抬了眸,望向那條小溪。
她長舒了口氣,緩步趨于溪邊。
她蹲下身來,伸出雙手,從溪水中心攔腰截斷,雙手捧起一汪泉水。
她瞪大了眼睛,望向手心中正在流逝的清水。
這一汪水中央倒映了一輪鉤月,這一汪水放大了手掌心的紋路。
耳際忽然響起昨日郡亭那老道之言。
“胸懷天地,自在灑脫。”
再望向手中清澈冷冽的泉水,忽覺心頭無物,那便是一陣超然之感。
“我明白了?!?p> 她雙目噙著一抹淡然,看著手中的水盡數(shù)流逝,那好似時間過隙之速,浮生之瞬息,轉(zhuǎn)瞬即逝;好似情絲綿長,感受微涼,但最終卻悉數(shù)消逝。
耳聞鳥鳴,眼望山色。
眼前浮現(xiàn)往日種種過往,打小與師父共渡的時光,厲精圖治做門主之過往,果果之死……
雖當(dāng)時即感深刻,但如今回望終歸卻平淡,過眼無痕。
這便是浮生,如蜉蝣一生般短暫,卻如金蟬脫殼般在束縛中生存。
思及此,茯月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時候不早,她尋了處山洞。
一夜好眠。
她便再次踏上路途。
經(jīng)過幾個時辰輾轉(zhuǎn)周折,便再次回到了江邊。
還是搭承那漁夫的船只。
她泛舟于江上。
朝氣日夕佳,飛鳥天邊迴。
江山一色碧,浮藻共潮生。
波光微粼,朝霧彌山。
這一只輕舟雙巒中馳過。
江南之景便從眼前縮小,漸漸遠去。
江南,再會!
阿月還再回來!
茯月心底默念。
她忘不了在江南發(fā)生的種種際遇,一切人事從她的人生中走過,皆在她心頭留下永不可磨滅的痕跡。
她背過身去,將江南山水從眼下抹去。
她朱唇輕翹,杏目朝前。
微風(fēng)輕扶江面。
她一襲白衣如畫,衣袂輕揚。
她頭挽一高聳而不走落的單螺髻,發(fā)插一刻鳳圖樣碧色簪,額前幾縷柔發(fā)微揚,青絲亂卷桃魘,配上她如脂肌膚,飄渺若仙。
依照紙上線索: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一從恩譴度瀟湘,塞北江南萬里長。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春風(fēng)開花不易得,一醉何必封公侯。
下一處便是塞北。
眼前似有一幅大漠曠野的畫卷,正慢慢展開,紛至踏來……
(江南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