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桌子上的臺歷,不由得喟嘆不已。
被困在小說里已一月有余。日子過的倒是還算過得去,至少沒有為了吃飯而發(fā)愁,錢足夠用。我甚至開始適應這里所有的一切,可能真的像房東大哥說的那樣,我才是那個失去了自我的人。
有段時間我甚至一連幾天都不下樓,什么線索啦,路西啦,統(tǒng)統(tǒng)不重要了。同季谷里的交易也不用我插手,它一直按部就班的在黑夜默默進行著,我很少過問,去店里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馬哥,保險箱是不是該換個大一些的?或者直接把錢存起來吧?。”
幾天前,小伙計曾這樣和我說。
“別存了,和季谷里結賬都是要用現金,存起來不方便?;仡^再買個大點的,密碼還用原來的就可以?!蔽艺f。他的名字我至今仍然不敢詢問,我只叫他伙計,他喊我馬哥。
“您就不怕我偷錢?”
“不怕?!狈凑@些錢也帶不走。這句話從我的大腦中被生產出來,在經聲帶的震動、舌頭的調整,只不過在說出來前,被擋在了唇齒之內。
從書店出來,天空霧蒙蒙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會下雨是的。我捂著鼓鼓囊囊的錢夾,向住所疾馳行進著。昨天傍晚,劉妮與我通了電話,說是今天下午要過來,沒提幾點來,也沒來得及說何時離開。她每周都同我幽會,但僅與我共度一個夜晚,等到第二天早晨,便在我醒來前就離開了。我感覺她似乎在漸漸與我疏遠,倒不是說故意的意思。總之,似乎正是從那次旅行之后,她便不在屬于我了。
路過快餐店,剛巧看到店里的姑娘走出來。
“先生!先生!”她叫道。
我點了點頭,并報以微笑,可沒有要停下來與她交談的打算。見我沒停,她也一下子鉆回了店里。這樣對她似乎太過冷漠,但如果再回去道歉也有些矯情,索性快走了幾步。
還沒進門,我就看到了女友的高跟鞋懶散的躺在地上。我蹲下去將她的高跟鞋扶正,又放回到鞋架上。
“不好意思,我回了趟店里?!蔽医忉尩馈?p> “又忘記帶電話了吧?”劉妮問。
“嗯,是啊,等著急了吧?”
“當然了!”女友嬌羞的語氣中帶有一絲嗔怪。接著又說:“我一會兒就走。剛從臺里出來,就來找你了,卻又聯(lián)系不到你。”
我把錢夾子扔在了在沙發(fā)上,走到女友面,一把便擁住了她,說:“那還要走的這樣急?”
“因為要出差嘛!連夜就得走。我怕電話里一句兩句又說不清楚。”
“出差?”
“是啊!這段時間不是一直在跑那個盜版的事。這個季谷里提供的信息幫了大忙?!?p> “他還真是陰魂不散?。 ?p> 劉妮從廚房倒了一杯水遞給了我,說:“好啦!很快就要結束了!”
“這么復雜嗎?我以為一個月前你們就已經搞定了。新聞不是也播報了嗎?”
女友抬起頭,眼睛不停地打量著我,她壓低了聲音說:“從上次盜版書刊的事件里,又牽扯出一個成人雜志的事件,這個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而我們這次要去的地方正好是印刷成人雜志的工廠?!?p> 聽到成人雜志這幾個字,我的腦袋像要炸開了是的,季谷里提供給我成人雜志,可又故意把印刷工廠的線索提供給劉妮,這其中一定有什么陰謀。我提高了嗓門說:“你不能去!這里邊肯定有問題?!?p> “為什么這么說?”
“沒有原因,總之一定有陰謀!”我欲言又止,即想勸說女友放棄出差的念頭,又不敢告訴她季谷里的真正職業(yè)。我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再者說,這些不是應該由警方處理嗎?你們就這樣過去是很危險的!”
“季谷里說報警難免會走漏風聲,不如我們先過去調查取證,然后就算有什么風吹草動手里頭也有證據不是?再說了,要是給警察去調查,我們手里哪里還有第一手的資料報道呢?”
“那也不該你去的吧?”
“好啦!你不用這么擔心,季谷里也會和我們一起去,到了地方還有他的幾個朋友在一起,你放心!潛入工廠的事情又不是我去做?!?p> “那也不行!”我嘶吼道。
劉妮可能是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抖了抖,但卻沒有要想讓步的意思,她說道:“你怎么不講理呢?”
“你滿嘴都季谷里!我還怎么講理!況且這個事肯定有問題!季谷里怎么知道這么多信息,你就沒想過?”
“他是書商??!多少會比咱們了解的多,這話還是你告訴我的!”
我一時間竟然無法反駁。
“放心吧,沒問題的!”劉妮又說道,
“不行!絕對不行!”
“我非去不可!這是我升職的大好機會,車票我都買好了!”說完,劉妮拿起沙發(fā)上的手提包就站了起來。
“你干什么去?。俊蔽液鸬?。
劉妮沒說話,而是徑直走向大門,摔門而去。
摔門聲在房間里漸漸展開,碰到墻壁之后又彈了回來,最后匯聚在一起,傳進了我的耳朵。我的心頭像堵了一塊石頭,有氣卻又沒有發(fā)泄的對象。
拿出手機,我便給季谷里打了過去。
“你什么意思?!”我質問道。
“你說什么?”
“成人雜志的工廠!你為什么要告訴劉妮?!”
“這個事???這工廠和咱們沒關系,是競爭對手?!?p> “可為什么是她!?你不能報警嗎?”
“不行,最近警察盯我盯的緊,我必須讓警方從別的渠道得知這件事,否則他們肯定會懷疑上我。也只有讓他們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了,我們才是安全的。”
掛了電話,我逐漸冷靜下來。倒不是因為季谷里的解釋,而是我跳出了“馬統(tǒng)”這個角色,回歸到自我的狀態(tài)。我意識到自己又掉進了小說的情節(jié)之中,又摻雜了個人情感。更可笑的是,這種情感根本不會對故事情節(jié)有什么影響。與其這樣,倒不如踏踏實實的尋找逃離這里的方法。
這時,幾只麻雀你追我趕的從窗口飛過,它們在空中相互鹐啄著、嬉鬧著。后來似乎發(fā)現了有人在窺探,又警覺的四散而去,有的落在樹梢上,有的站在電纜上。這怕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可這種本能在我身上卻在逐漸消失。
接下來的幾天,我又回歸了從前的生活,只是少了與女友的幽會,我沒與她通過電話,也沒在黑夜里想念過她,就像她從未出現過一樣。后來,我意識到自己似乎很久沒有關心過日期了,甚至忘記自己是何時來到這里的,沒有查找過路西的下落,對于逃出去的欲望也漸漸喪失了,甚至還不如被捉住的麻雀,沒做絲毫抵抗就繳械投降了。
直到一周后的一天,故事突然顯得不同尋常起來,像被按下了快進鍵。那天是周三…或是周四,總之,是個雨天。
傍晚,我去快餐店吃飯。剛走到門口,雨水就毫不留情的傾瀉下來,我飛快的跑進屋,可雨滴仍在我的白色T恤上落下了腳,暈成了幾個彈珠般大小的圓點。雨聲在屋子里也不討喜,讓人感覺太過低沉,我不由得有些失落。
我常坐的位置是最里面的角落里,此時,那地方正被三個男人和火鍋占據了。于是我便選擇了另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因為火鍋的緣故,水蒸汽在玻璃上形成了一層水霧,外界的景象就變得更加模糊起來,同時,也使我失去了欣賞雨景的興致。
這時,快餐店的姑娘向我走來??赡苁怯曷曁^吵鬧,她的腳步聲被遮的嚴嚴實實的,不知不覺間,便與我僅有一步之遙了。
“還吃餃子嗎?”她問道。
“行?!?p> “又沒帶傘?”
我抬起了頭,目光與她相對的時候,像看到了湖底的鵝卵石一般,我說:“對啊,本以為不會下起來的,沒想到這么突然?!?p> “那就不好辦了。店里的傘都已經借出去了。”
我聳了聳肩,并沒說話,
接著,姑娘將雙手交叉著放在了胸前,她眉頭緊鎖,唇角略微上揚,說道:“不想變成落湯雞的話,就只能等到雨停了再走?!闭f完,她又走到窗前,在玻璃上畫了幾個五角星。
剛一畫完,在窗外徘徊的霓虹燈光束便接二連三地照了進來,光沿著五角星的邊緣徑直的印射在了桌子上。
姑娘看著桌子,說道:“看,像不像一個晴朗的夜晚?”
“不僅僅是像,這分明就是嘛!”
姑娘笑了笑,說:“等著吧,早晚會放晴的。”說完,她便轉身回去了。
姑娘叫劉璐,兩天前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她說話的方式很奇怪,重音與常人不同,尤其是“先生”這兩個字,“生”字的音調往往比常人要重一些,加上她的聲音本身就溫柔甜美,這更加叫我覺得無所適從了。
“你還是叫我馬牧吧?!蔽野盐椰F實中的名字告訴了她。
“您不是叫馬統(tǒng)嗎?”
劉璐低下了頭,努力的掩飾著上揚的嘴角。
“你知道我的名字?不過沒關系,你喜歡叫什么都行,馬統(tǒng)也可以,馬牧也可以,只是不要叫我先生就好?!?p> “很反感嗎?”劉璐一臉茫然的看著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剛剛還晴朗的臉上馬上被遮上了一層帷幕。
我擔心她多想,便稍稍調整了一下語氣,說道:“不是,怎么會反感,只是覺得太過客氣了,而且說實話你說話的語調也有些奇怪,特別像下屬在和老板說話時的樣子,尋常人叫‘先生’都是重音在前,‘生’字的音輕輕一帶就過去了,可你說‘生’的音可重的不得了?!?p> “真的有這么奇怪?”
我點了點頭,話題也就沒在繼續(xù)下去了。
后來,也正是由于我把真實的姓名透露給她這件事,幾乎成了我逃離這里的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
玻璃上五角星的幾個角極為對稱,甚至比天上的還要規(guī)整,我一度懷疑天上的星就是她偷偷畫上去的。后來,直到餃子端上來后,五角星的輪廓才模糊了,它們紛紛躲進了剛升起來的蒸汽后面,最后徹底消失不見了。吃過餃子,雨勢緩和了不少。零星的雨滴垂直而下,落在身上卻沒有一點知覺。我從店里出來的時候沒見著劉璐,把錢放在收款臺后就離開了。
天空中偶爾還有雷聲,嚇的孩童邊哭邊往母親懷里扎,那母親也被嚇了一跳,但仍不忘安慰懷里的孩子。
“著火啦!”突然,與我相對而行的一位中年男人大聲喊道。與此同時,從我身后傳來一聲巨響,剛剛還陰冷潮濕的空氣一下子像被點燃了一般。我回過頭,碩大的火舌從前方不遠處的一間閣樓里冒了出來,是“璐璐飯店”
我趕忙跑過去,可還沒到店門口,就看見劉璐沖了出來。她臉色慘白,如同剛浸泡過白漿一般沒有一點兒血色,除了眼睛里熠熠閃動的火光之外,劉璐的整個身體都硬挺著。突然,她發(fā)出了一聲慘叫,那聲音沖破了冷寂的夜空。她用手指著店中的火龍,嘴巴一張一合的,可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我明白她的意思,店里邊肯定還有其他人沒逃出來!
我未做遲疑,迅速把脫下的T恤浸在水洼里,然后捂住口鼻,沖了進去。
屋子里的能見度不足一米,濃煙滾滾而來,熏的眼睛火辣辣的。為了躲避濃煙,我低著身體向前摸索前進。煙霧之中,只有廚房的方向火光最為明亮。我將廚房外著火的門簾弄滅,然后舉著滅火器便沖了進去,為了躲避濃煙,我一路半蹲前行,沒過一會兒,兩條大腿便已經酸痛難忍了。我不知道廚房中有幾個人,也沒考慮房屋倒塌的可能。廚房內的黑煙幾乎貼在地面上,為了保證呼吸,我也不得不緊貼著地面匍匐前進。剛趴下,我便看到了兩位老人,他們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顧不得濃煙,我憋了口氣,然后迅速站起來跑了過去,我用兩只手分別拉著兩位老人的胳膊往外拖拽。還沒用力,我便感覺自己兩腳突然用不出力氣,偏偏這個時候,我又踩到了自己浸濕的T恤。
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濃煙像是刻意等著這一機會是的,向我瘋狂的進攻,我嗆的咳嗽不止,而身體的其他部位也由于缺氧的緣故變得軟綿綿的。很快,大腦的意識越來越薄弱,像十幾天沒睡覺是的,困的不行。
我可能快要死了,不過,即使死了,也還能重來,我想。
“快!快!在這里!在這里!”
隱約中,我聽到了這樣一個聲音。這聲音非常動聽,甚至比嬰兒落地時的第一聲啼哭還要動聽。
消防員終于趕到現場,他們在我的意識徹底消失之前,把我救出了火場。半小時后,快餐店的火撲滅了。我坐在潮濕的地上,倚著銀杏樹大口的喘息。兩位老人被救護車接走的時候還處于昏迷不醒的狀態(tài)。而劉璐卻像石化了一般,她杵在原地,依然保持著剛剛驚恐的樣子。
消防員在飯店里進進出出,有的拎著滅火器尋找隱患,有的在拖拽消防水管,還有的在稍遠的地方做記錄。周圍的人也未散去,他們同我家鄉(xiāng)中的人一樣,見火滅了,紛紛把快餐店圍的更緊密了。
過了一會兒,我頭痛的癥狀減輕了不少,身上的力氣也恢復了七八分。我嘗試著站了起來,雖有些眩暈感,但已經可以慢慢行走了。走到劉璐身邊,我搖了搖她肩膀說道:“劉璐!劉璐!別擔心了!沒事了,沒事了!”
她沒搭話,臉色發(fā)白,嘴唇也失去了平日的色澤,可能是我搖的太過用力,剛說完,她便癱軟在我的胸膛上,昏了過去。
老爺爺和老奶奶均有不同程度的燒傷,好在還沒到危及生命的程度,醫(yī)生說如果后續(xù)不會發(fā)生感染,一般情況下有個一兩周就可以出院,但由于他們的年齡比較高,所以需要在醫(yī)院觀察一個月左右。
劉璐則是在去往醫(yī)院的路上就醒了,只是她的身體還很虛弱,直到在醫(yī)院輸了一瓶葡萄糖液后,臉上才漸漸有了血色。
“劉璐家屬?哪位是劉璐家屬?”一位戴著藍色口罩的女護士跑到病房門口喊道。
“我是她朋友?!蔽掖鸬馈?p> “朋友也可以,這個是住院費的押金單子,去一樓交一下?!?p> 我下意識的看了看劉璐,她也正看我。
“馬哥,您先幫我交了,等回去以后我在還給你?!彼闪训淖齑缴舷窠Y了層白霜一樣。
“行。但我身上錢不夠,需要回一趟店里取?!蔽艺f:“對了,那是你的爺爺奶奶嗎?他們也沒有沒事,你不用擔心。不過,要不要通知一下你的父母?”
聽了我的話,她微微的搖了搖頭,而后又把頭扭到了一邊,眼睛中則閃爍出一種與往日不同的亮光。霎時,淚水便毫無征兆的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它沿著她耳旁的發(fā)際線向下淌著,又在殷紅的耳垂附近消失了。我不便多問,更不知如何安慰。
過了半小時,也就是距離火災發(fā)生兩個小時后,我回到了書店。
此時,小伙計正在收款臺后邊,他弓著腰背,雙手插在口袋里盯著某一個地方發(fā)呆。剛一進門,我便急匆匆的說道:“我要拿些錢,幫我把保險箱打開?!?p> 小伙計聽見我的聲音后,突然把頭扭了過來,似乎是受到了驚嚇,他輕微的抖了抖,說道:“奧,好?!?p> 保險箱放在收款臺下邊,我怕蹲下去會弄壞鋼筆,便隨手把它放在了柜臺上。我對照著單據上的數額數出了五千元錢,但這部分錢就只是押金的部分,面對突發(fā)狀況卻根本不夠,于是我又從保險箱中抓出了一把錢,打算在數出一些。
“老板,沒發(fā)生什么事吧?”小伙計的聲音有些顫抖。
“沒有!別害怕,一個朋友住院了,我?guī)退龎|付一下住院費,放心,我不是要拿錢跑路?!?p> “奧?!?p> “你別怕,就算事情敗露了,也不關你的事,到時候你把我交代出去好了,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然后跑回老家去。”我說。
半分鐘后,錢裝的差不多了,卻聽到了小伙計的抽泣聲,眼睛也變得紅彤彤的了。
“你沒事吧?”我問道。
他抽了抽鼻子說:“沒事,想家了?!?p> “等這陣子我忙完了,給你放幾天假?!?p> 小伙計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突然,我發(fā)現剛剛放在桌子上的鋼筆不見了。我驚呼道:“鋼筆呢?”
“奧…在我這里,給您!”小伙計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聲嘟噥著。
“你干什么?。磕梦忆摴P干什么?”
“我只是在看著它挺好看的,想寫個字看看。”
“給家里寫信?”
“嗯?對,給家里寫信。”
“這鋼筆壞了,寫出來的字也不清楚。你用里屋那支簽字筆?!?p> “好?!?p> “以后可千萬別動我的鋼筆,它對我來說很重要!明白嗎?”
小伙計點了點頭便進了里屋,手里還拿著剛剛的信紙。他反常的舉動使我措手不及,總感覺他心里似乎揣著什么事是的,但我顧不上他,心里只想著要盡快趕去醫(yī)院。
來到病房,劉璐正看著窗外。
“雨停了?”她說。
“嗯。停了。你好些了嗎?”
“嗯,今天…謝謝你了。”
“沒關系,下次可要小心一些?;疬@東西可萬不能大意!”
劉璐點了點頭。
“明天出院?”
“是的,醫(yī)生讓我明天再走,說要在觀察一晚。”
她的狀態(tài)看起來還沒完全恢復,眼睛里也總是閃爍著憂傷,像清澈見底的湖水被點了一滴墨汁,或是很久以前就被污染了,只是如今才顯現出來而已。
回家的路上,我仰望星空。從云彩后面露出的五角星不停閃爍,異常明亮。小時候我也畫過五角星,但成品總是特別難看,怎么畫都不對稱。那時,我們常把它畫滿書本,后來就相互畫在對方的手腕上、脖頸上,而往往我身上的總是很美,像此刻天上的星。
從那天以后,快餐店暫時關了門,底層燈光再也沒亮起來過。不過,倒是會瞥見閣樓上小圓窗中透射出來的淡黃色的光。
“馬哥,馬哥!”一天下午,我路過快餐店,劉璐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我回望過去,正看見劉璐從閣樓的小窗中探著腦袋。
“等一下?!彼又暗?。
天上的云流速很快,等待劉璐下來的這會功夫,剛剛還是整整一塊的云朵,此時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馬哥,上次的事幸虧有你?!?p> “這是哪里的話。別這么客氣。對了,你住在這里?”
“對?。∵@是我家?!彼f。
“嗯?我還以為你只是在這里工作呢?!?p> 劉璐莞爾一笑。
這時,她的眼睛再次變回了剛相識時的透亮,像重新注入了圣水,把前幾日的陰霾一并稀釋掉了。
“你爺爺奶奶怎么樣,出院了嗎?”
劉璐笑了笑,然后又搖了搖頭,說:“他們不是我爺爺奶奶。”
“嗯?”
“您如果不嫌棄的話,請您來我家里坐坐。上次您墊付的治療費用還要還給您?!眲㈣凑f道。
“不嫌棄,怎么會嫌棄呢?”說完,我便跟隨劉璐走進了飯店。
店中狼藉。桌椅統(tǒng)統(tǒng)被堆放到角落里,地面也沒了當初的潔凈,熏黑的墻壁、散落的菜單、破碎玻璃,火災仿佛發(fā)生在昨天。我們未做停留,繼續(xù)往里面走,前面是一條三米左右的通道,有些狹窄,一次只能容一人經過,也沒有燈光。
“怎么不重新裝修一下?”我問道。
“暫時沒什么心情。而且裝修了肯定也不一定能營業(yè)了?!?p> “為什么?”我問道。
通道盡頭,通往閣樓的樓梯倏然冒了出來。劉璐踩著木制的樓梯吱呀作響,我緊跟其后?!澳抢蟽煽谶€沒出院,雖說沒什么大礙,但年齡大了,感染的可能性還是有的。況且,經過這么個事,他們也不想繼續(xù)做下去了?!?p> 我沒搭話,只默默地跟她走樓梯。
閣樓上的空間不小,一根根白色的長方形木頭整齊的自屋頂傾斜下來,整個房間的色調也以白色為主,給人一種舒適安逸的感覺。床是南北方向擺放的,床尾那頭是剛看到的那扇圓窗,西面則是一扇更大一些的正方形窗子,窗框也是白色的,陽光正從窗外投射到她的床上,使人感到了溫暖。
“您坐。我去拿錢?!?p> “不用那么著急的。”
“先準備好,我怕一會兒會忘記了。我這個人記憶力不太好?!?p> 她讓我坐在床邊的木凳上,自己則小跑著離開了。我目光隨她而動,樓梯左邊還有兩個房間,劉璐進了其中一間。
“他們不是你的爺爺奶奶?”我大聲問道。
沒有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從最里邊的房間里出來,把錢放下了樓梯口的地板上,說:“等你走的時候就會看到,這樣就省的我忘記了?!?p> 我笑了笑,說道:“不用這樣吧?你記憶力這么不好嗎?”
“是啊。我小的時候家里也發(fā)生過火災,把我燒昏了,醒來后,從前的記憶就不在腦袋里了,像被人摳出去了是的?!?p> “在這里?”
“對?!边^了一會,她接著說:“爸爸也是因為那場火災過世了…沒過多久,母親也…”還沒說完,劉璐便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她緋紅的臉頰被淚水潤過后愈發(fā)紅潤了。
“對不起…”
劉璐搖了搖頭,烏黑的頭發(fā)隨著腦袋來回擺動著,白皙溫柔的脖頸此時若隱若現的,讓人看了也不免心生憐憫之情。
“怪不得那天你才會出現那樣的狀況?”
“當時我頭疼的厲害?!?p> 突然,劉璐好像想起什么是的,她跑到了窗前,一把推開了閉合的窗子,溫和的風剎那間便吹了過來。一股醉人的香味旋即充滿了我的肺葉,那味道使我想到了雪山下的蓮花,純潔無瑕。
窗外是鋪滿了紅色磚瓦的屋頂,與窗子相鏈接的地方有一塊平坦的水泥樁,它搭建在了傾斜的屋頂上。
這時,劉璐踩著板凳夸了上去,平穩(wěn)的坐在了水泥樁上。
“來,你過來,坐上來。這里很特別的?!?p> 我走了過去,離窗子越近,那股醉人的香氣越發(fā)濃郁。
石樁很大,足可以容下兩個人。待我坐定,我們的肩膀便貼在了一起,頃刻間,女孩的體溫便通過肩膀傳遞過來。
房頂上的風沒那么大,視野很好。此時的太陽收起了憤怒,它把自己的下半身藏在了遠處的山巒之下,紅色的黃昏之光將天空中連成片的云朵映的鮮艷無比。這里的房屋雖然不高,但沒有高樓大廈的遮擋,視野反而更加寬廣,遠處延綿起伏的山巒連成了線,在余暉的映射下,變成了金色。
“怎么樣?”她問道。
“美極了。”
“你看那片云。”劉璐指了指遠處山旁的云說道:“猜猜,那云是剛露出腦袋,還是即將要躲到山的后面?”
“那要看風向?!?p> “等等就知道了?!眲㈣凑f。
我笑了笑,沒說話。
“父母死去后,為了能生活下去,我便把樓下租給了那老兩口開飯店,而我則留在那里幫忙,這樣也算一筆穩(wěn)定的收入?!彼又f。
“這很好??!”
“可這次…我只是想幫忙而已,但…”
“這不能怪你,別放在心上?!蔽野参康馈?p> “可原來那場災也有可能也是我引起的,但我竟然不記得了!”
“是不是因為那會兒的年齡太小了?!?p> “不會,那會兒我都已經十五歲了。”
“別想了,都過去了?!蔽野参康溃骸捌鋵?,我也曾忘記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就是前陣子?!?p> “嗯?怎么回事?”
“算了,不說了,不說了!說不清楚的。”
這時,天忽地暗了下來,美景也好,山巒也好,它們統(tǒng)統(tǒng)淹沒在黑暗之中,還有劉璐剛剛所指的云,到最后也不知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