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還牙
游廊里,三三兩兩的女子們聚在一起曬太陽,有人還搬了杌子出來坐下,在冬日的陽光里做針指,她們纖秀的手指拈起細針扎進衣物的縫份,用中指戴的銅制頂箍頂一下針尾,縫衣針穿出來,指頭靈巧地跨過去,將針線長長地抽出,抬起手臂,在鬢角擦一擦針尖,潤滑一些頭發(fā)上的油脂,然后繼續(xù)飛針走線。
今天大年初二放假,將軍府的人們都在享受這陽光明媚的閑暇時光,昨日有女子上街被潑皮調(diào)戲的事情傳開后,多數(shù)的女子今天都沒有出門,大家就待在內(nèi)宅的大院里休憩和閑聊。
小枙帶同迎眉款款走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停止了,游廊里的女子們起身退到一旁行禮,待到兩人走遠了,她們又聚回一起交頭接耳地議論。
迎眉忍不住回頭看了后面的女子們一眼,那些小聲說話的女子立即便停了聲,低下了頭,見此情形,她不禁恨恨地跺了跺腳,心中一陣氣惱。昨日回府后,她只跟阿菁說過街上的事,不知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全府上下都知道了,甚至還傳到許瑩的耳朵里。
主仆二人到了許瑩的西廂房門口,小枙正在考慮要不要迎眉先進去通報一聲,卻見楊銘和許瑩迎面出來了。
“小枙,你們來啦?!睏钽懸部吹搅碎T口的小枙,趕緊放開了挽在許瑩腰間的手。
“將軍、許姐姐!”小枙微微一福,看向許瑩問道:“奴家聽說許姐姐今天要去縣衙聽審,是么?”
“哦,是,是?!睏钽懞呛切α似饋?,“昨天府里有女子上街被潑皮調(diào)戲了,今天人都抓到了,我跟許瑩一起去縣衙里看看?!?p> “許姐姐為何要如此小題大作?”小枙淡淡地說,“本來是樁極小的事,過去就過去了?!?p> “是你們自己不知檢點,到外面去招惹那些狂蜂浪蝶?!痹S瑩冷冷地說,“此事關(guān)系將軍府的臉面,又怎能說是小題大作?”
“小枙,原來是你們?”楊銘一下子愣住了,難怪剛才許瑩對他的詢問一直笑而不答。
“將軍,不是少奶奶!”迎眉趕緊上前一步說道,“昨日奴婢跟隨少奶奶上街,是奴婢被那些潑皮……”
“哦?!睏钽懙哪抗饴涞接钾S滿結(jié)實的腰臀部位游移,嚇得她一個激靈,趕緊又退回到小枙的身后。
“迎眉,別怕!本將軍此去縣衙,一定痛打那些潑皮四十大板,為你討回公道!”楊銘正義凜然地說道。
縣衙的花廳里,趙知縣沉臉坐在上首的太師桌后,范同舟陪立一旁,西側(cè)的椅子上坐了楊銘和許瑩,兩排衙役雙手撐拄水火棍,神態(tài)威武地緊盯跪在堂下的四名人犯。
今天一大早,趙知縣才派人將呈文和麻登云、黑云龍兩位總兵一起送往北京,內(nèi)心里還沉浸在自己為朝廷又立新功的暗喜之中,隨即卻接到許瑩送來的敦請官府出面拿人的條子。本來這春節(jié)元宵的,年輕男女嬉鬧之事,只要不鬧出什么太出格的亂子,是犯不到官府出動的,要怪只怪那幾個無賴少年自己不長眼,招惹上了將軍府的女子,這趙知縣也沒辦法,只得苦笑將那在家過年吃酒的衙役班頭找來,擲下火簽去街鋪里坊查訪拿人。
那班頭和衙役們也是一肚子怨氣,這大過年的不得安寧,昨天被叫到城墻上防守了大半天,那城外的韃子所幸是走了,今天本打算舒舒服服吃酒過年的,卻又被縣令老爺差去管這檔子破事。好在這街鋪里坊都是熟人熟事,這幾個潑皮也是賤名周知,是以里坊的甲長隨即就將人拿了,交給衙役帶回去復命,還有幾個一時找不到人的也就算了。一路上衙役們將肚子里的怨氣發(fā)泄到這幾個潑皮身上,人還沒到縣衙就抽了好幾個大耳括子,打得幾個潑皮叫苦連天。這幾人的家屬驚惶之下,也跟來縣衙里打點,可是案情關(guān)系到將軍府,又有誰敢收他們的禮物銀錢。
趙知縣咳嗽一聲,拿起桌上的報單看了看,只見上面寫道:“淌石街一牌四鋪總甲吳勉,為地方喧鬧事呈拿四名人犯……”,第一個叫游守,第二個郝賢,第三個鄺琨,第四個吳乃。
驚堂木一拍,他沉聲喝道:“堂下各犯,昨日當街欺凌女子情事,敢不從實招來?!”
兩行衙役齊聲喊起“威武”,跪在堂下的四個潑皮連連磕頭,大呼冤枉。
“大膽狂徒,還敢狡辯?”趙知縣喝道,“來人,大板侍候!”
“大過年的,打什么大板?打的啪啪的,叫的嗷嗷的,都不好聽,還沖了喜慶?!痹S瑩冷冷地說,“依奴家看,還是將衙里那拶指、夾板、跪鏈、踩杠拿出來耍耍?!?p> 此言一出,花廳內(nèi)眾人臉色都有點些變了。這拶指、夾板、踩杠是法定用于強盜、殺人等重大案件刑訊的,尋常里坊間的喧鬧之事是夠不到使用這些慘酷刑具的,只是許瑩開了口,眾人一時也不便反駁,就連那高坐正位的趙知縣,也是沉吟不語,不知為怎么,他心里隱隱感覺對許瑩的忌憚甚至還在楊銘之上。
“人家就摸了下屁股,就要動用這些酷刑?”楊銘依稀記得許瑩說的這些玩意都是古代的恐怖大刑,情急之下,他倒為那幾個潑皮有點抱不平了。
“將軍仁慈。既然將軍不愿遽動大刑,那就把這幾個人帶到牢里去,夜里壓了土袋睡覺,保管第二天他們就都招了?!痹S瑩嘴角帶著冷笑,不屑地說。
她這話一出口,廳內(nèi)眾人又是一陣心驚。
犯人身上壓土袋,是折磨和滅口的殘忍損招,一般人壓上一夜土袋,第二天一早就死了,而且死后尸體還驗不出明傷。明末著名諫臣,“東林六君子”之一的楊漣,就是因為在天啟五年(1625)彈劾魏忠賢,被鬮黨抓進詔獄,在獄中就受到過這種殘害,但是楊漣錚錚鐵骨,這土袋竟然壓他不死,后來閹黨又采取鐵釘貫耳、鐵釘貫頂?shù)臍埧嵴袛?shù)才害死了他。
崇禎元年(1628年),楊漣獲平反,追贈太子太保、兵部尚書,謚號“忠烈”。平反之后,他入獄后的種種慘況和面對酷刑的忠貞不屈、視死如歸才廣為世人所知。
“許瑩,你開什么玩笑?”楊銘有點不高興了,《楊漣傳》他是讀過的,對于鬮黨和詔獄里這些慘絕人寰的行徑一向是極為憤恨的。
“你們幾個,不就是摸了人家姑娘的屁股嘛?!彼D(zhuǎn)頭對跪在堂下身體顫抖如篩糠的幾人說道,“誰摸的,誰站出來領(lǐng)罰,沒摸的,回家過年去!”
聽到此語,那四人中立即就有一人抬起頭來,嘴里喊道:“大人明鑒,小人沒敢動什么手腳,小人就是討了幾句嘴皮子快活?!闭f罷磕頭不止。
一旦有人帶頭,這突破口就出現(xiàn)了,隨即又有兩人磕頭認罪,聲稱自己沒有動手摸姑娘家屁股。
“你們?nèi)齻€都說沒有動手動腳,那這屁股到底是誰摸的?”楊銘沉聲喝道。
“是他——”三人都指向那個叫游守的,異口同聲地叫道。
那游守臉色發(fā)白,聲音都不成句了,“大人,小的……小的一時糊涂,求大人明鑒,饒了……饒了小人一回吧?!?p> “饒你?那可不行。既然犯了錯,必然要有懲罰!”
楊銘轉(zhuǎn)頭看向坐在上首的趙知縣,“趙大人,不知按這《大明律》,調(diào)戲婦女摸屁股,該當何罪?”
趙知縣略一沉吟,便說道:“按大明律,調(diào)戲良家女子者,杖五十;調(diào)戲官眷罪加一等,杖七十。”這楊銘府里的女子到底是算民女,還是算官眷,他一時也拿不準。
“那就請大人按律處置吧?!睏钽懝傲斯笆?,淡然說道。
趙知縣咳嗽一聲,便要伸手去取桌上簽筒里的火簽,只是心里還在沉吟到底是報五十還是報七十的數(shù)。
那游守垂頭喪氣,面如死灰,兩名衙役上前挾持胳膊拖了幾步,將他拖得趴在地上,只等知縣大人擲下火簽,便要扒褲行刑。
楊銘看到那家伙一幅死雞樣,心里暗暗有些不忍,這五十大板打下去,抬回家沒個把月的休養(yǎng),怕是下不了床的。
“下面那誰,你要想不吃板子,也可以?!彼朴频卣f。
游守已經(jīng)趴在地上死了心準備挨板子了,忽聽楊銘此言,趕緊抬起頭來,雙手撐地跪了,“大人,小的知錯了,只要大人饒了小人,小人愿賠銀子?!?p> “銀子嘛,倒也不必?!睏钽懴肓讼?,問道:“你家里有沒有女眷?”
游守倒吸一口涼氣,瞪大眼睛望向楊銘,不知他到底意欲何為。
“你們家要是有女眷,讓她來給老子也摸一下屁股,摸了就算是還了,你們就都回家過年去吧?!?p> 廳內(nèi)趙知縣、范同舟,一干班頭衙役,包括地上跪的四個潑皮,一個個聽得目瞪口呆,楊銘身邊的許瑩更是杏眼圓睜,粉臉拉得長長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那游守呆了半晌,終于猛一咬牙,顫聲問道:“大……大人,真的就是摸……摸屁股?”
“廢話,不摸屁股難道還摸腦袋不成?”楊銘沒好氣地說。
“那……那小人甘愿,小人那婆娘就在衙門外?!?p> 這大過年的,幾個潑皮被從家里抓走,親眷們自然都是跟來衙門外驚惶不定地等候消息。
“去帶上來!”
廳里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落向坐在上首的趙知縣,那趙知縣卻是黑著個臉,一言不發(fā)。
最終還是游守自己說話了,“大人,小的自己去把婆娘叫來,請大人放心,小的絕不敢逃跑。”
這倒是廢話,順義城就這么大,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出城去喂后金兵,你敢么?
他躡手躡腳地爬起來,看到兩旁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們都不吭聲,膽兒就大些了,退了幾步,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片刻功夫,就帶了個婆娘進來,卻見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紀,五短身材,粉色的褙子,臉上擦了鉛粉,目光里流露七分怨氣。
“大人,這就是小的婆娘?!庇问匾贿呎f,一邊將那女子往前推。
那女子用力地撥開游守的手,大聲說道:“奴家的男人犯了事,大人們該打就打,該罰就罰,憑什么要羅唣奴家?”
倒是一個硬氣女子,楊銘心里不禁也暗暗有些贊許。
“那……那便罷了。”看在這女子剛烈的份上,他決定放對方一馬,“你把你家男人領(lǐng)回去,以后好好管住了,別讓他出來街上丟人現(xiàn)眼?!?p> 聞聽此言,游守如蒙大赦,趕緊又跪了下來,“小人感謝大人寬宏大量,小人回去給大人供長生牌位?!闭f罷磕頭不已。
那婦人眼睛睨向楊銘,半晌說道:“大人既是寬饒了奴家的男人,奴家也不愿欠大人的情,一報還一報,奴家的男人摸了大人家女眷,奴家便是拼了這張老臉不要,也得給大人摸一下?!?p> 說罷,上前幾步,立于楊銘面前,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楊銘臉紅了紅,嘿嘿笑了幾聲,伸手在婦人身后狠狠地一摸一扭,那婦人吃痛,悶哼了一聲。
花廳里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一人既笑,眾人也都跟著笑了起來,一時間,嚴肅的公堂,變得氣氛浮夸了。
“完事了,大家都回吧?!?p> 差役們?nèi)绦⒛菐讉€潑皮押了出去,楊銘又向趙知縣拱手說道:“趙大人,還有一件事,上次捉拿的那個女犯——”
話音未落,便覺耳際一陣痛疼,卻是許瑩伸手擰了他的耳朵用力抻扯。
“許瑩,你干什么?快放手!”楊銘吃痛大叫。
“你這潑皮破落貨,把老娘的臉都丟盡了!”許瑩恨恨地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