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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楚

伴楚

逢逸 著

  • 古代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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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8-11-25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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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載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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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血色殘陽映樊國

伴楚 逢逸 10341 2020-01-17 20:57:59

  第一章血色殘陽映樊國

  萬里紅霞從西墜的赤烏向周圍暈染,火紅的蒼穹自顧自地浪漫,散發(fā)著無限妖艷,不管那脆弱的城墻,深深草木和悲涼民心……

  樊城上的士兵形容枯槁,目光靜滯,晉軍已經(jīng)圍城一個月了,城中糧食早已消耗殆盡,支撐他們的只有一片忠誠之心,再這樣下去,城中樹皮將是他們的盤中餐,之后便是不堪地易子相食。

  城墻之下是列隊整齊的晉軍,旌旗獵獵,數(shù)量不多卻訓(xùn)練有素,氣勢逼人,猶如鎮(zhèn)獸一般震懾著這座城池,不容它動彈半分。

  晉軍方陣中央,兵車之上,是晉國第一位集軍政大權(quán)于一身的大臣趙孟,嬴姓趙氏,名盾,是晉國的中軍將,在晉國的話語權(quán)不亞于晉國國君,時任正卿,人們尊稱其趙孟或宣孟。

  他面容清癯,長鬣灰白,華發(fā)整齊地束于檀木冠中,身著锃亮盔甲,手輕扶于車前橫木,目光清冽地望著城上樊軍,他在等待,等待著獵物茍延殘喘,不戰(zhàn)而潰。

  樊國與晉國同為姬姓諸侯國,系周太王之子虞仲的后代,封侯爵。但是之后樊侯仲皮反叛周王,被抓回周朝首都鎬京,樊地被周王賜予晉國,樊人不服,仲皮之子樊齊即位,下令緊閉城門不讓晉軍進(jìn)入,誓死守衛(wèi)城池,趙孟這才對樊城圍而不伐,招降樊人。

  堅守城池,不主動出戰(zhàn)是樊人唯一的選擇。晉軍的戰(zhàn)斗力于列國中數(shù)一數(shù)二,其兵力已是千乘,而樊國僅是近百乘,樊人遠(yuǎn)不能及;論武器裝備,樊國沒有多少銅礦資源,繼周朝傳統(tǒng),禮樂興邦,青銅更多用來鑄造禮器,而晉國銅礦大部分用來鑄造兵器,如果正面應(yīng)對晉軍,可謂是螳臂當(dāng)車,以卵擊石,固守已經(jīng)是最大的保全,奮起一搏必是慷慨赴死;在地理位置上,樊國位于太行山南隅,黃河之北,是中原腹地,周圍列國虎視眈眈,于春秋百國中生存,如同風(fēng)雨飄搖中的一葉扁舟可輕易傾覆,如果沒有周禮約束諸國,恐怕早就是列國角逐中的犧牲品。如此,樊人在此戰(zhàn)中的結(jié)局只有兩種:主動出戰(zhàn),早點死;堅守樊城,晚點死。

  晉軍上軍佐先榖看了看這不堪一擊的城池,忍不住對趙孟說道:“正卿兵不血刃,末將感佩,但是我軍同樊軍拖延多日,軍需消耗也不容忽視,敢請正卿一鼓作氣攻占樊城?!毕葮b說得振振有詞,表面提到軍需供應(yīng)這一問題,實際上他早就厭煩了沒日沒夜盯這么一座小破城,不如早日回家,躺在榻上懷抱美姬聽磬音。

  先榖之祖先軫是晉國名將,曾在城濮之戰(zhàn)和崤之戰(zhàn)打敗楚國和秦國,戰(zhàn)功赫赫,先氏又和趙孟交厚,在朝中頗有勢力。先榖的仕途沒有什么壓力,一路平步青云,即使沒有才干,也可以仗著家族和朝中關(guān)系破格提拔為上軍佐。

  趙孟面色依舊,仿若未聞。

  晉軍圍樊所用糧食比起以往戰(zhàn)役少之又少,何況補(bǔ)給還有三日可達(dá),晉軍根本不用擔(dān)心軍需供應(yīng)問題。趙孟在意的是人心,他并不僅僅滿足占有樊城這塊土地,這土地上的人更加重要。樊城位于中原腹地,可深入周王畿,溝通衛(wèi)、鄭、陳、蔡等諸侯國,若是晉國占有,那么尊王稱霸的地位亦可鞏固,這么重要的地理位置,其中民眾如果不是心悅誠服于晉,那么就是隱患。

  可惜樊人就是頑固不化,忠貞不移,硬是與晉軍對抗到底,這等頑民想要編入晉民,比想象中還要難,既然得不到樊人的忠心,那就徹底毀滅他們,圍城越久樊人餓死就越多,無樊人便無樊國。趙孟實行兵不血刃,表面上不暴力粗莽,不動用兵戈,可實際上是比兩軍交戰(zhàn)更加狡猾殘忍,損耗居多的是無辜民眾,一月之內(nèi),樊城餓死人數(shù)已達(dá)三分之二,晉軍則毫發(fā)無損,不過是少了幾天的軍糧,趙孟這不動兵戈的舉動還被列國恭維成仁德之舉,簡直可悲。

  先榖還想再說什么,趙孟打斷他:“等!”擲地有聲,不容辯駁。

  樊侯宮,陳舊質(zhì)樸,端莊肅穆,隨著時間的推移,仿佛夕陽都能消融這座宮殿。

  一抹鮮亮的妃色緩緩經(jīng)過廊廡,來到大殿。

  “拜見君父?!狈r面對上座行稽首之禮,稚嫩認(rèn)真的聲音回響在殿中。

  樊齊儀態(tài)莊重,身體虛弱卻勉強(qiáng)跽坐著,不偏不倚。他而立之年,雙鬢已染白雪,臉色發(fā)青,眼圈發(fā)黑,國家興亡的重?fù)?dān),列祖列宗的希冀全壓在樊齊一個人的身上,他積郁成疾,又多日未進(jìn)食,幾乎把所有能吃的都給了女兒和將士,已不復(fù)一月前的容光。

  他溫和地開口:“玶兒,咳咳,你又不認(rèn)真行禮了。”

  快到城破之時,樊玶無心在意這些禮儀細(xì)節(jié),她進(jìn)殿之后就席,提起衣裳下緝離地遠(yuǎn)超一尺,舉止大咧,沒想到樊齊在這種情況下都發(fā)現(xiàn)了。

  樊齊是個周禮的恪守者,他對于周禮的遵守已近極致,眼里容不得一丁點沙子,就算是生死存亡關(guān)頭,樊齊依舊重禮勝命,在他心里,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樊國可滅,周禮不能滅,只要周禮在,他就該按禮行事。

  “兒臣知錯了?!狈r虛心認(rèn)錯。

  “重行一遍禮?!狈R從不對禮教松懈,不怒自威。

  “唯。”樊玶依言,兩手提起衣裳下緝,重行一遍跪拜禮,樊齊看得滿意了才讓她就席。

  “玶兒,你要記住,一生不可忘禮……禮為天下紀(jì)綱,不可違背,周王室就是因為屢破禮制才落得今天的下場,諸侯不朝,君臣不明,王室衰微,被小人利用?!狈R嘆了一口氣,仿佛想到了什么,痛心疾首:“你身為公主,更應(yīng)該知禮慎行,儀態(tài)當(dāng)端莊優(yōu)雅,臣等才會對你敬畏?!狈R無法一口氣講那么多,微微喘著氣。

  “君父,請保重身體??!”樊玶看到樊齊的手,如枯木一般,指節(jié)分明,皮包骨頭,心疼道。

  “無礙,玶兒,你來找寡人,有何事?”樊齊和藹親切地看著樊玶,他只有兩個女兒,因此對她們寵愛有加。

  樊玶小心翼翼道:“君父,樊國是否,撐不下去了?”她鼓起勇氣才說出口,直言亡國是對國家和君主的大不敬。

  “何出此言?”樊齊心中苦楚無奈,樊玶長年養(yǎng)尊處優(yōu),不食人間煙火,連她都關(guān)心國事了,看來形勢嚴(yán)峻到快瞞不下去了。

  樊齊并不是沒有想過要將實情告訴樊玶,可回頭一想覺得女兒家無須知道那么多,告訴她也沒有用,反而自亂陣腳。

  “君父,我和妹妹都有不詳?shù)母杏X,這一次不同以往,我們實在擔(dān)心?!狈r如鯁在喉。

  從前的錦衣玉食,到現(xiàn)在無肉可食,就連白米也越來越少,到現(xiàn)在根本看不見,只能吃糜子粥果腹,偌大的宮殿,奴仆的身影也不似從前多……宮內(nèi)尚且如此,何況宮外,樊玶年紀(jì)雖小,但僅憑這些變化,就足以讓她作出判斷了。

  “玶兒,你們現(xiàn)在還小,打戰(zhàn)必然會損失人力物力財力,有時君主也要為此作出犧牲,樊國現(xiàn)在如此,都是為了支援前線,忍耐只是暫時的,等將士們凱旋,我們就可以恢復(fù)如常,不必憂心忡忡了?!狈R信誓旦旦地說道,他不想女兒在擔(dān)驚受怕中度過。

  “君父,兒臣不怕吃苦,只是國家有難,兒臣也想盡自己一份力,敢問君父,是否可以加入樊軍,與之同戰(zhàn),趁早消滅晉軍!”樊玶眼中露出堅毅目光。

  “你,你一個女子,不可入軍?!狈R不可思議,果斷否決。

  “為何?!”樊玶思想很簡單,敵來犯我,我必竭力反擊,在她眼里,樊軍固守城池,并不是作戰(zhàn)竭力的表現(xiàn)。

  “不可就是不可,你是女子,別想不該想的東西!”樊齊聲音略大,喉中腥甜,差點吐出血來。

  樊玶不知軍事,年僅十四歲,意氣用事,何況女子本不該過問軍政,言及此事,已是越禮,樊齊并不想與她多做解釋。

  “就算是女子,國陷囹圄也有解救之責(zé)!”樊玶一心赤誠無法宣泄。

  “放肆,不可再說!”樊齊拍案,女兒竟然朝他大喊,與他爭吵,如此不知禮數(shù),一心調(diào)教的女兒太令他失望了,他血氣上涌,暈厥過去。

  樊玶嚇了一跳,擔(dān)心地忙上前扶住他:“內(nèi)侍!內(nèi)侍!傳太醫(yī)令!”

  這是君父第一次兇她,而且氣得暈倒,她內(nèi)心深深的自責(zé)和不安,就在此時,一條白帛突然被塞到她在手中,她茫然不知所措,抬眼見倆內(nèi)侍已經(jīng)攙扶著樊齊走出大殿了。

  白帛攤開,是陽樊令倉葛寫給她的一封信……

  第二日清晨,樊齊經(jīng)過救治,病情稍緩,命令內(nèi)侍攙扶自己到議政堂,大臣們早已恭候在此,各個面黃肌瘦,憔悴不堪。

  “拜見君上。”眾臣行禮。

  樊齊看了看座下群臣,心中感慨:“諸位,我樊國與周王室同宗同德,任王室之臣,無不盡心盡力,多次救周王室于水火,從不敢背叛……”話還未說完,悲涼之情不禁顏表,樊齊聲音止不住地顫抖:“可是!吾等一片忠誠到頭來……保護(hù)的竟是要殺死自己的兇手!天子昏聵,先君仲皮,因糾正周天子賜胙之禮,天子大怒,結(jié)果以反叛之名將先君押送洛邑處死,樊地劃歸為晉國所有……沒想到此事一出,昔日友邦竟對樊國袖手旁觀,明哲保身……任由晉國處置,迎合晉國之好!王道衰矣!”樊齊捶胸頓足,儀態(tài)盡失。

  “君上請保重身體!”群臣無不痛心疾首。

  周王室因為犬戎入侵,平王東遷,王室衰微,仰仗諸侯勢力得以復(fù)國,從而再分封土地,導(dǎo)致王畿日益縮小,經(jīng)濟(jì)實力越來越薄弱,軍事力量也遠(yuǎn)遠(yuǎn)不如最初的六軍。東周禮崩樂壞,諸侯不按時朝貢,周鄭交質(zhì),名器位不符……各種亂象叢生,樊國便是諸侯不從周禮,忽視周王,競相角逐的犧牲品。

  樊國地處中原,是各國交通的中心,憑借著姬姓受到周王室的庇護(hù),而今江河日下,周王只是名義上天下的共主,諸侯勢力越來越強(qiáng)大,出現(xiàn)了一些大國,晉國、齊國、楚國、秦國,周王室自顧不暇,怎能保護(hù)得了親戚屬國樊國。加之樊侯仲皮性情耿直,對周禮的執(zhí)念比樊齊更甚,遭到列國諸侯的厭惡,將他孤立于朝中,但凡有一點覬覦中原霸主地位的諸侯國都想抓住機(jī)會,鏟除仲皮,得到樊國這片土地,小國根本不敢出面干涉,區(qū)區(qū)有名無實的周禮,是束縛不了諸侯們?nèi)找媾蛎浀囊靶摹1砻嫔鲜侵芡跚魵⒅倨?,實際上是晉國利用周王室殺了仲皮,奪得了樊地。

  樊齊說累了,慢慢跽坐在席上,恢復(fù)平靜:“諸位,我樊國已面臨亡國之危,全國上下都竭盡所能對抗晉軍,寡人甚是欣慰,只恨國力不敵,兩軍實力懸殊,回力無天……只能在此坐以待斃,但是我樊國之臣、將士、民眾,絕不向流氓晉國投降!絕不容許無名降罪,踐踏禮制!我們的戰(zhàn)士定竭力戰(zhàn)斗在沙場最后一刻,寡人將會賜給你們白綾了斷,而寡人,將飲鴆酒自盡,如此以身殉國,斷不會給敵軍留下俘虜?shù)臋C(jī)會!吾等要為樊國支撐到最后一刻!與樊國共存亡!讓天下看看,真正的王族諸侯是如此血性!”

  依樊齊所見,如此做法是難得的春秋大義,錚錚鐵骨的表達(dá),唯有這樣死去才能展現(xiàn)自己對國家崇高無上的熱愛,對敵人寧死不屈的傲骨。

  座下群臣無奈晉軍兵臨城下,敵眾我寡,敵強(qiáng)我弱,無不痛徹心扉,視死如歸。

  樊國人的祖先是仲山甫,任周朝卿士,不畏強(qiáng)暴,品德高尚,總攬王命,天子有過,令其改之,樊人不忘祖先意志,此刻,百年繼承的精神就在他們血液里沸騰,他們堅信天子有過,天下有過,他們愿死明志,寧可被晉軍逼到城中無一人活,讓天下震動折服。

  “君上?!睖嫔F届o的聲音從群臣中響起,在滿是憤怒激昂的氣息中格外明顯,一個扶著手杖的老者,精神矍鑠,青須垂腰,躬身道:“君上,臣以為以樊人殉國彰顯大義,不妥啊?!?p>  “倉葛,你還有別的對策?”樊齊對這年邁,德高望重的老臣抱有一絲希望。

  “臣直言不諱了,臣以為樊人殉國沒有必要,晉國要的只是樊國這一片土地,并非樊人,我們只要遷往別處,將樊地留給晉國,在天下面前對晉國獻(xiàn)出誠意,晉軍就無理由攻擊樊人了。”

  “哈哈哈……”樊齊仰天大笑,笑聲夸張刺耳:“倉葛,你這么做,無異于對晉投誠!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樊齊隨即變臉怒斥。

  “君上。”倉葛連忙跪地辯解:“為君者心系萬民,臣知君上也做到了,可國淪之際,君上怎么就忘記為樊人著想了呢,樊人一滅,世上就再無樊國可言,何不留樊民日后繁衍生息,謀求復(fù)國?!為顯錚骨就一定要付諸全城人性命嗎!樊國歷代君侯興邦國,治官府,諧萬民,如今就要無辜犧牲樊人性命嗎!……”

  “無辜?怎會無辜!”樊齊打斷他的話:“犧牲性命就不是保樊國嗎!只要晉國敢耗到最后一個樊人死去,晉國將背負(fù)天下罵名!樊國將被冠上忠貞之國名號,受萬人景仰!后世所慕!取義取生?當(dāng)然舍生取義!”

  “君上,此時非彼時,再不是郁郁乎文周鼎盛之時,再不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之時,犧牲所有樊人,結(jié)果是晉國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樊城,還有堆積如山的樊人尸骨,樊國不會得到列國一絲的同情景仰,只有對樊國頑固不化的涼薄恥笑……”

  倉葛的話直直重?fù)糁R的心,他撥開了世道真實的陰暗面,摧毀了樊齊自以為是的王道。樊齊捂著胸口,眼中冒出了前所未有的兇光,聲音不大且虛弱,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來人,把陽樊令倉葛拖出去,烹了!”

  話音剛落,樊齊口吐鮮血,倒在案上。

  大殿里一片寂靜,倉葛沒有被拖出大殿,就如他之前所想的,樊齊冥頑不靈,一定會將他關(guān)押,甚至處死,他身為樊國之臣,光是忠心護(hù)主是沒有用的,還要護(hù)國,他不忍看到君主一言,舉國陪葬,讓敵人稱心如意,他要救國,哪怕是忤逆君主意愿,違背周禮,攤上罵名,他也要這么做。

  倉葛讓心腹迷暈了宮城里重要位置上的守衛(wèi),殺了阻止他的大臣,集結(jié)了一批與他志同道合的樊人,他們將暈倒的樊齊扶到安全的地方,準(zhǔn)備出城直面晉軍,遷移他地。

  倉葛留給樊玶的白帛,就是讓這個小公主自己做決定,是走是留……

  樊玶的手緊緊攥著白帛,事實和她預(yù)想的差不多嚴(yán)重,按照白帛上說的:樊國已到生死存亡之際,樊齊下令,嬖人到時候會給她和妹妹端上鴆酒,飲下之后就會中毒而亡,以公主之軀殉國,倉葛為了避免此事發(fā)生,違背樊齊之令,附出逃路線,讓樊氏姐妹逃出宮與他會合,帶領(lǐng)樊人遷移他地。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君父竟舍得殺死自己的女兒,還有全部樊人,一起殉國。國家危矣,現(xiàn)在不想著如何上陣殺敵,反而想著如何殺自己人,樊玶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白帛上寫的正是保全之法,可如果按照這上面寫的出逃,那君父該怎么辦?妹妹會答應(yīng)嗎?這條白帛是出自倉葛之手嗎?倉葛是朝中元老,就這么輕易背叛君父嗎?如果出自倉葛之手,那么可以相信他嗎?無數(shù)疑問在樊玶腦中炸開,讓她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是好……

  樊玶作為一國公主,她的生活有人精心照顧,榮華富貴盡可得之即來,礙眼的也可揮之即去,正是因為這樣的安樂享受和過度保護(hù),她從未見識過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她的頭腦一直是簡單純粹,如今的事態(tài),她無法應(yīng)變,一點主意都沒有,需要別人保護(hù)。

  “參見公主?!遍T外嬖人的聲音打斷樊玶的思緒。

  “進(jìn)來。”

  嬖人慢慢走來,手上端著的正是一爵酒,她把酒端在案上,恭敬地說:“公主,這是君上賜的好酒,請您品嘗?!?p>  這個嬖人長相周正,身穿葛布中衣,恭順有禮,是樊齊最寵幸的嬖人,樊玶狐疑地看著她。

  “公,公主,奴臉上有什么污漬嗎?”嬖人被看得有點慌張。

  “哦,沒有,我只是納悶,君父怎么會無端賜酒給我?”

  嬖人吞吞吐吐道:“公主,這是補(bǔ)酒,君上怕公主過分擔(dān)心戰(zhàn)事……身體欠安,所以賜補(bǔ)酒讓公主養(yǎng)身體,請您……趁熱喝了吧……”

  “哦?補(bǔ)酒,大敵當(dāng)前,我們飯都吃不上,哪冒出的補(bǔ)酒??!”樊玶質(zhì)問道。

  嬖人囁嚅著:“這……這……可能是君上特意,特意留的……”

  這個嬖人對樊齊愚忠,雖然腦袋不靈光,不會編謊話,但是她老實憨厚,性直,會想盡一切辦法忠于她的主人,哪怕付出生命。當(dāng)下她的心虛和緊張暴露無遺,樊玶看她不知所措地坐著,露出似有若無的驚慌,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心中已有了分寸。

  “你和君父說,我身體好著呢,不需要補(bǔ)酒調(diào)養(yǎng),你拿回去吧。”

  “回公主,這是君上賜的,還請公主不要辜負(fù)君上一片好意?!辨匀苏f完匍匐在地。

  “我自然不會辜負(fù)君父的好意,你先把酒放著,我去找一下我妹妹。”樊玶說完就直接往外走,嬖人原想追上去,又怕樊玶生疑,只好作罷。

  “呼——”出了寢宮,樊玶松了一口氣。

  她打算去找樊瑛好好商量這件事,賜毒酒這事八成是真的,但她無法判斷寫白帛的人就是倉葛,也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她需要有人幫她指點迷津。

  一路上,芳菲爛漫,香氣怡人,正逢五月,花開燦爛之際,樊玶盡量不踩到飄落的花瓣。因為兩個女兒都喜歡鮮花,樊齊便在女兒的寢宮附近打造園林,種植百花,繁花盛開爭奇斗艷,蔓草藤羅綠意盎然,其中不乏涼亭小閣,假山池塘,規(guī)整又不失小橋流水的柔麗,此處越是盛景,樊玶心中越是不舍凄楚,這里可能很快就會淪為他鄉(xiāng)了吧。

  海棠繁盛,一簇簇盛開,俏麗地漫出墻頭,這便是樊瑛的寢宮。

  “瑛兒,瑛兒?”

  樊玶打了好幾聲招呼,偌大的寢宮卻無人回應(yīng),她擔(dān)心得屨鞋都沒脫就進(jìn)去了。

  “瑛兒?瑛兒?”樊玶邊跑邊呼喚著妹妹,她害怕妹妹已經(jīng)喝下所謂的鴆酒。

  突然,眼前的一幕讓樊玶嚇得停下了腳步,一個嬖人癱倒在地,頭上流出的鮮血一直蔓延到地上形成一灘小血泊,旁邊是一個翻到的青銅觥盂。樊玶走過去用手試探一下嬖人的鼻息,她已經(jīng)死了。案上放著一爵酒,還是滿的,旁邊是一端變成暗黑色的銀篦,讓銀篦變黑的是這酒吧……樊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樊瑛安全嗎?她不在寢宮會在哪呢?樊玶找遍她能走到的地方,都沒有找到樊瑛。

  “哎!”樊玶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妹妹失蹤,君父危在旦夕,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那么無助,那么孤單。屋外陽光和煦,落英繽紛,芳草萋萋,流水淙淙,這些美景曾經(jīng)能夠安撫她的心,給她溫暖,可如今樊玶看這些景色,只能入得了眼,入不了心,仿佛不曾擁有,亦真亦幻。

  樊玶回過神,現(xiàn)在唯有靠自己才能找到出路,她打起精神振作,思忖再三,根據(jù)目下情況,發(fā)生的事都和白帛上寫的一樣,樊瑛失蹤和白帛極有關(guān)系,如果樊玶按照白帛上寫的路線走,應(yīng)該就能找到樊瑛吧。

  她攤開白帛,上面勾畫的路線她不曾去過,不知兇險,她鼓起勇氣決定邁出這艱難的一步,按照這路線走一遭,如果找不到妹妹,那她這個做姐姐的當(dāng)真一點用都沒有了。

  樊玶走著,看著宮墻邊緋紅的木槿花慢慢往后消失,周圍的亭臺樓閣漸漸不見,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突如其來,眼前的是死路,只有比她還高的茂密草叢,白帛上卻顯示還有路……

  樊玶壯著膽子,撥開草叢,仿佛草叢后就是萬丈懸崖,她小心翼翼,舉步維艱,踏入了未知的領(lǐng)域。

  她的屨鞋被濕潤的泥土弄臟,一只腳險些陷入爛泥而絆倒,雙手被鋒利的草劃破了皮,發(fā)髻被雜草勾得凌亂。她深怕有什么小蟲子或者壞人出現(xiàn),于是撥弄草的動作就加快些,可窸窸窣窣的聲音讓她更焦躁,總覺得后面有人在追趕她,使她無法辨識周圍情況。她害怕得急于逃出來,便更快地?fù)懿荩帜_拼命擺弄著,就像巫師祭祀時的通靈,等她好不容易從草叢中出來,就像個臟亂的瘋子。

  草叢外是一條寂寥漫長的石路,兩邊是高大的朱紅宮墻,地縫中長著毛茸茸的鮮綠青苔,顯然很久無人走過,抬眼望不到外頭,一路延伸到遠(yuǎn)處的轉(zhuǎn)角。

  她看著這被隔絕的世界,唯有一線湛藍(lán)的天空是她熟悉的,她手腳冰涼,打了個寒戰(zhàn),害怕得想哭,但是她忍住了淚水……

  粗糙的石路硌得她生疼,聽不見別的聲響,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從來沒有一刻覺得樊宮如此大,大到還有這么一條路能讓她走得筋疲力盡。

  終于走到了轉(zhuǎn)角處,她貓著身子往外看了看,是幾個倒地的士兵,后面便是一扇開著的門,門外站的的就是倉葛和樊瑛!

  樊瑛已經(jīng)出宮了,白帛上寫的是真的,倉葛要保護(hù)她們離開,也許是因為大臣不能進(jìn)入后宮,才用白帛傳遞消息吧。

  她平時很少見到倉葛,只在舉辦祭祀大典的時候見過他,見面雖少,但是勉強(qiáng)認(rèn)得出來。站在倉葛旁邊的少女就是她的妹妹樊瑛,和她一模一樣的俏麗容顏,雖然妃色外裳臟了,頭發(fā)略微蓬亂,但是遠(yuǎn)沒有她狼狽。

  “我們就在這恭候長公主吧。”

  “嗯。”樊瑛和倉葛在門外說著。

  樊玶邁著沉重的腳步出去,這模樣把倉葛和一起等候的兵卒嚇了一跳,他們可沒見過這樣的公主,渾身的怨氣,如灌鉛般的步伐,還有一身被劃得亂七八糟的衣服,頭發(fā)倒披垂下幾縷,猶如白晝遇見的幽怨鬼魂。

  兵卒們不由自主地舉兵欲攻,倉葛看了看樊玶身上穿的和樊瑛一樣的妃色曲裾,用手示意放下兵器,然后對她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p>  樊玶瞥了一眼倉葛,轉(zhuǎn)而對樊瑛說道:“你逃出來,為何不與我說!”責(zé)備的語氣中有著矜持和不忍。

  “請姐姐包涵,如果不是我失蹤,姐姐恐怕無法如此果斷從宮中出來。”

  樊瑛深知樊玶的秉性,理性不足感性有余,不知大局事態(tài),不能理智思考,多感情用事,若非要緊事刺激她,她是不會做出改變。樊瑛也明白樊玶心存救國之意,并不想按照所謂的禮制和尊嚴(yán)殉國而死,她們都想留有性命以待復(fù)國,但樊玶會因違背君父命令而猶豫不決,會因為傷君父的心而自責(zé)難安,讓她下不了決心按照自己想法去做,與其當(dāng)面開解樊玶,不如樊瑛直接出宮,失蹤,讓樊玶狠下決心順著線索自己找出來。

  “那君父怎么辦?”樊玶果然問道。

  “姐姐放心,君父在后面的馬車?yán)??!?p>  “你們怎么勸說他出來的?”樊玶納悶,依君父的性子是不可能那么輕易妥協(xié)的。

  “姐姐如果還有別的問題,請和我上馬車再說吧?!焙头r沖動不同,樊瑛一直都很平靜,知道什么情況下說什么話,做什么事。

  倉葛示意后面的馬車,向樊玶做出“請”的動作,樊玶無語,便上了那輛馬車。

  “君父!”樊玶一上馬車便看見躺在被褥中的樊齊,兩頰消瘦,他在朝堂上被倉葛氣暈,到現(xiàn)在都沒有醒來。

  因為倉促準(zhǔn)備,只有一輛馬車備給樊齊和兩個公主,樊瑛隨樊玶后上了馬車,馬車轔轔駛出……

  “君父,他怎么了?”樊玶問樊瑛。

  “無礙,只是暈倒了?!?p>  “他同意我們出來了?”

  “只有君父同意,我們才可以出來嗎?如果他不同意,我們是不是得等死。”樊瑛反問樊玶。

  “我們可以想辦法勸說他,將樊國遷往他地。”

  “姐姐,別騙自己了,你知道君父不可能被說服。”一樣的面龐,不一樣的神態(tài),樊瑛坐在一旁,面沉如霜。

  樊瑛說的沒錯,樊玶無法爭辯,她一邊想著舉國遷移,一邊害怕違背君父,她的思路不如樊瑛清晰,行動也不如樊瑛堅定果決,她想在君父面前做個聽話守禮的好孩子,也想在樊人眼中做個為民著想,有主見的好公主……可難全。

  “瑛兒,你是不是早就和倉葛計劃出逃?”

  “姐姐何出此言。”

  “你殺了寢宮里的嬖人,對不對,你和倉葛早就在門口等我了?!?p>  “姐姐看出來了,事已至此再追究有何意義呢?!?p>  樊玶氣不過樊瑛瞞著她,也無法接受樊瑛狠下心殺人:“你憑什么相信倉葛,還殺了……”

  “放任一搏,別無他法。”樊瑛淡淡地說。

  “你,你就不怕出危險?我怎么辦?君父怎么辦?”

  “姐姐,要亡國了,你還有別的法子嗎?”

  樊玶無語凝噎,她們是同胞姐妹,可一直以來,樊玶都不怎么了解樊瑛,樊瑛沉默寡言,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給人的感覺更加的穩(wěn)重,她的行為舉止進(jìn)退有度,分寸拿捏得當(dāng),面對困難,冷靜從容,審時度勢,當(dāng)斷則斷。相比之下,樊玶就像只無頭蒼蠅,找不著北,心浮氣躁,她在不知不覺中依附樊瑛,有時覺得樊瑛才應(yīng)該當(dāng)姐姐……

  馬車行到樊宮外便慢慢加快速度,顛簸起來。倉葛能夠收集到的馬車不多,只有少部分人有馬車坐,追隨他們的人大部分都在馬車后徒步跟著。

  “倉葛在那!”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音,緊接著有腳步聲趕來。

  “不能讓他們出去!倉葛要叛國,他要獻(xiàn)樊城給晉狗?!?p>  消息走漏,幾個誓死守衛(wèi)樊城的國人和兵卒擋在了車隊前,樊玶在馬車上躲著,不敢看,更不敢出去。

  “胡說!陽樊令是奉君上的求全之策,難道你們都想被晉軍耗死嗎!”車隊中的人反駁道。

  “君上深明大義,怎會茍且偷生,你們一群怕死之徒,為國捐軀乃吾等殊榮,竟敢偽造君令,求全之策只是你們棄國的借口!若是忠心護(hù)國,就老老實實待在城中。”

  “呵,你們生是樊國人,死是樊國鬼,讓你們跑出去,不如讓我們飽餐一頓!”

  話音剛落,眾人皆是目露兇光。樊城被圍,大家挺到現(xiàn)在早就饑腸轆轆,長時間沒有肉吃,只要一聽到肉,人的動物本能便開始蠢蠢欲動,失去理智。

  “大家沖出去!”倉葛渾厚低沉的聲音打破局面,鎮(zhèn)定車隊的心。

  馭者揮動鞭子抽打馬匹,馬展前蹄,帶動著馬車向前沖,一時間煙塵滾滾。那些反對者中有避開馬車和車隊中的人扭打起來,有幾個膽大的企圖攀到車上,沒有攀上的被碾在車下,手臂,大腿直接被車輪軋斷,骨裂聲,哀嚎聲,不絕于耳。

  空氣中侵浸了血腥味,勾起了饑民們的味蕾,一些忍不住的直接上前啃食那些斷肢,有的更甚,去撲食受傷的人,霎時,人的獸性在此表露無遺,難分?jǐn)秤?,一片慘烈。

  “哇,是倆女娃?!币粋€黝黑的大漢猛然跳上樊玶她們的車,拉開車簾,只見他滿臉絡(luò)腮,濃瘡和鮮血攪在臉上,衣裳破碎,青紫交雜,不知是幾天沒洗還是發(fā)了霉,他的吊梢眼露出可怕的興奮和欲望,整個人就像是顏色怪異的妖怪。他的手直接朝樊玶抓了過來,樊玶想把他踹下車,沒想到大漢反手抓住樊玶的腳。

  “哈哈哈,逃不掉了吧?!贝鬂h興奮地流出了口水。

  樊瑛以迅雷之勢從頭上拔起發(fā)簪狠狠往大漢脖頸處一扎一劃,精準(zhǔn)無誤,傷口處馬上鮮血噴涌,大漢翻了個白眼,手慢慢松開樊玶的腳,往后倒下車。

  其實他的致命傷是身后的箭,倉葛在樊瑛動手前射中了他。在出逃中,倉葛帶了兵器以防不測,他身先士卒,老當(dāng)益壯,將其余的人盡量拉上車,和心腹們一起制服反對者,那些反對者沒有兵器,倉葛他們很快就占了上風(fēng),擺脫纏斗后立馬帶著車隊離開了。

  為了快速逃離,樊玶她們雖然貴為公主,但是馬車數(shù)量實在太少,車?yán)锊坏貌蛔尦鳇c位置給徒步的追隨者,保住他們的性命。

  樊玶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目睹了人間的悲哀,同族之人相斗相殺相食,而他們都是為了樊國……

  車隊繼續(xù)行進(jìn)著,他們不敢停歇,不敢放慢,因為稍不留神,就會失去本就少得可憐的同路人。他們本是奔著希望而走,卻不得不面對意外,有人害怕暴力而中途放棄;母親懷抱孩子,孩子卻被同族人搶來吃了;還有瘦弱力小的人被活活打死……那些人想逃出生天,沒想到還是死在城中了。

  “你們是公主吧?”坐在對面的老嫗突然打破車?yán)锏某良?,她看到樊玶她們舉止不凡,衣著華貴,便問道。

  樊玶和樊瑛答應(yīng)了一聲,旁邊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

  “我第一次看到我們樊國的公主,到死無憾了。”老嫗說完流下了淚水,匍匐在地:“多謝公主救命,多謝樊侯救命?。 ?p>  樊玶樊瑛對看了幾眼,不言而喻,樊玶扶起老嫗,樊瑛說道:“樊侯愛民如子,自當(dāng)救民復(fù)國。”

  老嫗聽完哭得更加激動了,有的人注意到了公主背后的被褥:“那是,那是君上?”

  “他怎么了?”

  姐妹倆也沒有否認(rèn),樊瑛解釋道:“君父因為戰(zhàn)事思慮過甚,正在休息。”

  周圍人感到莫大的榮幸,能與君上同乘一車,惶恐不已,連忙跪拜感激:“多謝君上!”

  倉葛救人出逃的時候用的是樊侯的名義,以此合法化,只道樊國無力抵抗晉軍,現(xiàn)已淪陷,樊侯為使樊民不為晉軍所控,命令樊民遷移他地,以盼樊國再起,于是很多樊人追隨倉葛,現(xiàn)在公主和樊侯都在車上,樊人們更加相信出逃是樊侯的命令了。

  樊國還有些人和樊齊思想一樣,留守樊地,與樊國共存亡,倉葛無法改變,也就任其所為了。

  夕陽再次染紅了大片天空,云蒸霞蔚,樊城好似披上了大紅紗幔,站在甲車上的趙孟在等待,等待著樊人的血,猶如這夕陽染紅整座樊城。

  

逢逸

因為之前的版本寫得太爛了,我重寫,給大家更好的作品,感激支持這本書的讀者,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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