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shí)已是深夜。
空氣中淡淡的異香味混著濕冷的水汽幽幽的滑進(jìn)人的鼻腔。漆黑的夜幕如同一張寬闊無邊的細(xì)網(wǎng)籠罩著大地,高大巍峨的酒樓布坊等建筑物如巨人般靜默地矗立在兩側(cè),空曠的大道在盡頭處聚成天地之間一點(diǎn)連接的濃墨。
唯有一處,燈火通明。
輕輕淺淺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大街上分外清晰。
重毓手中昏暗的青燈有氣無力的晃動著燭光,照明著腳下花紋繁雜的石板路。
“一會若是進(jìn)了展府,到時(shí)你便跟著展霞明,總不大會出錯?!敝刎骨屏搜凵砼灶~頭上還纏著布條臉色不善的將遲,難得對他生出幾分同情來。
此事本與將遲無關(guān)。
李阿婆方趕去展府說重毓已經(jīng)應(yīng)下此事,展霞明二話不說便派了丫鬟來涼風(fēng)棧,求著她把將遲也請去。
帶信的丫鬟說是展老爺子和大夫人的死訊讓她家小姐悲痛欲絕,用不著將遲奏琴,只需瞧上他幾眼便好。重毓尚來不及拒絕,那丫鬟便硬塞了五十兩銀子到唐佛如手里,還早已了然般的笑著說明早再付五十兩。
唐佛如興許真是掉進(jìn)了錢眼里,二話不說便答應(yīng)了,火急火燎的就去把將遲求了出來。
“你一個人不怕?”
“……”
看來這人還沒搞清楚害怕的人是誰。重毓暗自腹誹,面上仍朝將遲笑著。
“此事盤根錯節(jié),你們不該插手?!?p> “爛攤子我也不想管,這不生活所迫嘛。”
他們二人自從十年前秦環(huán)一別后便再不曾這般心平氣和的交談過。
談及重毓在肆水軍營的那段日子時(shí),將遲笑著感嘆他從沒想過她會做到這般地步。云河歷史上不是沒出過女將,可功績顯赫如重毓的人卻是寥寥無幾。重毓也只是垂著眸子笑了一聲,此話便帶了過去。
重毓遠(yuǎn)遠(yuǎn)的便見展府大門外站著不少人,其中有不少是青葵暗榆司里的捕快。
只見展霞明著了一身單薄的孝服立在一旁,捏著塊手帕不停的擦著眼淚,哭得梨花帶雨,在寒風(fēng)里如一朵飄零的蘭花。
“二小姐,”重毓看著她,道:“節(jié)哀順變。”
將遲隨行在后,“姑娘節(jié)哀順變?!?p> 一見了將遲,展霞明愈發(fā)難過起來,紅著眼睛便要往將遲懷里撲。將遲不動聲色的往后一退,用手扶住了她的手臂隨即松開,“逝者已矣,二小姐當(dāng)心身子。”
重毓被人領(lǐng)了進(jìn)去。
她一進(jìn)府便覺得頗為奇怪,家財(cái)萬貫的展府竟比青葵平常百姓家的府邸還要小上一些,里頭的花草陳設(shè)亦不過是些尋常貨色。
一路上倒是燈火輝煌,每隔幾步遠(yuǎn)便站著一個人,有的扛著刀有的拿著劍,兇神惡煞的,似乎是在站崗。
看來這展家平日里家風(fēng)樸實(shí),為了三公子可謂是下了血本。也難怪,三個兒子,大兒子好賭二兒子好色,不守著這三公子還能守誰?
展望春和他夫人晚來橫死,也算倒霉。
“你一個女流之輩,來這里湊什么熱鬧?!睅返募叶』仡^沒好氣的瞪了重毓一眼,給她指了一處地,“你今晚就守這兒吧。”
重毓一愣,不確定的指了指這家丁身后那間在風(fēng)中頗有些孤單的茅房。
“你還挑?就你還能守哪兒?”家丁上下打量著重毓,撇嘴道:“一點(diǎn)妖氣也沒有,你不會是從司禁來的吧?!彼荒蜔┑臄[了擺手,叫她別撿了便宜還賣乖,踏著大步走了。
得,敢情展府花了六百兩銀子就是為了讓重毓守個茅房。
這處偏僻得很,不遠(yuǎn)處還立著間飽經(jīng)滄桑的柴房。重毓見茅房附近擺了個半人高的瓦罐,她試著抬了抬蓋子,卻發(fā)現(xiàn)好像被什么東西給封住了。
重毓心下生疑,本想一劍劈了它,想想還是不要多此一舉,便拿著劍坐了上去。
遠(yuǎn)處隱隱約約傳來捕快們的交談聲,越發(fā)襯得此處無比冷清。長夜漫漫,這茅房守得也沒什么意思。
重毓只覺眼皮愈來愈昏沉,一不小心就抱著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隱約中,她好像從這大瓦罐里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
醒來時(shí),將遲正靠著瓦罐坐在地上喝不知道從哪里討來的酒。冬風(fēng)凜冽而刺骨,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白了。
“你什么時(shí)候來的?”重毓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嘶啞著嗓子問他。
“你入睡后不久。”
怎么會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
“呼嚕聲還挺大?!睂⑦t站起來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眼睛里充著紅血絲,神情分外認(rèn)真。
眼見重毓紅了耳朵,緊接著兩抹飛霞便上了臉。將遲見狀抿嘴一笑,“真打呼嚕?”說著把酒葫蘆遞給重毓。
重毓氣得一拳打過去,將遲躲得倒是挺快。她冷笑一聲,從瓦罐上跳了下來,接過那葫蘆喝了一口。
“二公子死了?!?p> 昨夜展府小到茅房都置了看衛(wèi),這廝怎么死的?
重毓把葫蘆扔還給將遲,“死在何處?”
“床上。”將遲頓了頓,說:“被發(fā)現(xiàn)時(shí)身上穿著大夫人的衣裳,臉上抹了很濃的胭脂。全身各處筋脈都被斷了個干凈……此外,還成了閹人?!?p> “幾更的事情?”
“三更。三公子半夜想要出恭,不敢獨(dú)自一人去,礙著面子又不好意思告訴貼身丫鬟,便去敲了他二哥的門?!?p> “三公子如何?”
“嚇得當(dāng)場失禁?,F(xiàn)下他已被管家鎖在了廂房里,說是為了護(hù)他周全。”
是誰想滅展家門?
放話要?dú)⑷又皇钦{(diào)虎離山之計(jì)……可這展府昨夜護(hù)衛(wèi)如此森嚴(yán),那人還是堂而皇之的進(jìn)了二公子的廂房,殺完人后又毫無聲息的走了。若不是三公子,恐怕人死了今天早上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這等手段,重毓不禁懷疑行兇者也許不是青葵人。
將遲輕嘆一聲,問:“只消守一夜?”
“嗯。”
“此事不要再管了。”
重毓看著將遲的眸子,只覺深的猶如一潭濃墨。
兩人回到?jīng)鲲L(fēng)棧。
聽到二公子的死訊,唐佛如頗顯震驚。顏儒胥卻在憤憤不平展府讓重毓守茅房一事,一邊感慨富貴人家的花錢方式果然不為常人所能理解,卻忘了他自身也出身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商賈之家。
為等重毓的消息,李阿婆一大早便來涼風(fēng)棧候著了。顏儒胥問起來,李阿婆方才承認(rèn)那六百兩其實(shí)是展霞明私出的,為的就是見將遲。
“起初霞明丫頭拜托我去把將公子請去展府,將公子不同意。阿婆沒別的辦法,瞧著霞明那孩子可憐,這才出此下策……”李阿婆笑意盈盈的握住了重毓的手,柔聲道:“面子還是要做的,茅坑雖然聽著鄙陋了些,卻也是為了姑娘安全著想?!?p> 唐佛如頓時(shí)黑了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便站了起來,“說白了你們就是瞧不起人唄!”
“丫頭,你是涼風(fēng)棧的掌柜,你把你的伙計(jì)當(dāng)男人使喚那是你的權(quán)利?!崩畎⑵潘砷_重毓的手,捋了捋額前的華發(fā),道:“可你總不能叫我也把一小姑娘當(dāng)男人使?!?p> 重毓還來不及說話,便被顏儒胥給擋了下來。
但見顏儒胥冷笑一聲,將唐佛如平日里的刻薄模樣學(xué)了個十成,道:“誰說不能把她當(dāng)男人使,也罷,算你不知者無罪??墒侵v到將公子,你和展霞明做什么春秋大夢呢?”
“將公子是什么人,你們倆可清楚?”
重毓斜睨顏儒胥一眼,恨不得把他的腦袋按進(jìn)他面前的花生碗里再用力扭兩下。
李阿婆不由一愣,“什么人?”
唐佛如亦滿臉好奇的看向顏儒胥。
“……不告訴你!”顏儒胥朝李阿婆咧嘴一笑,燦爛得如同三月桃花。
方才伸著脖子偷聽的幾桌酒客同著唐佛如和李阿婆一塊白了一眼顏儒胥,隨后接著自顧自的聊了起來,談的都不外乎城東展家一事。
重毓從他們的對話中偶然得知,原來展霞明的生母便是多年前莫名其妙死了的那房夫人。
那短命女子原本是李阿婆鄰居家的女學(xué)徒,自幼在街上同師父在街上耍雜技,十六歲的時(shí)候被路過的展望春給看上了,花了十兩銀子便從她師父手里買去做了二房。
不過,大房夫人和這二房的感情倒似乎不錯,并不曾鬧出過深宅大院里的那些個勾心斗角的齷齪笑料。
直覺告訴重毓,此事恐怕并不會如此簡單的了結(jié)。
果不其然,剛到深夜時(shí)分,涼風(fēng)棧正準(zhǔn)備打烊的時(shí)候,外頭就跑進(jìn)來一個慌慌張張的家丁打扮的人。
“重姑娘,我們家老夫人現(xiàn)在鬧著喊著要?dú)⒘舜蠊?,可大公子是無辜的,求求您去救救他吧!”展府家丁一見到重毓便跪了下來,二話不說便磕起了頭。
重毓不由蹙眉,看了眼一旁呆若木雞的唐佛如和顏儒胥,“展老夫人要?dú)⑺胰绾文芫???p> “二小姐說了,您有辦法!”家丁抬起腦袋來,眼神空洞沒有焦點(diǎn)。
傀儡?
重毓抱著劍沒有回應(yīng)。
展霞明平日里沒能從重毓身上感受到氣息來,估摸著是把她當(dāng)司禁人了,故而造了個人形傀儡來哄騙她。
“二小姐這回可說了要見琴師么?”
家丁茫然地?fù)u了搖頭。
重毓愈發(fā)看不懂這展霞明存的什么心思了??磥碚瓜济髡堊约喝フ垢膊蝗菫榱艘妼⑦t,莫非是真想請她去看守不成?
可若是誠心要請,又何必大費(fèi)周章造一個傀儡來騙她?
有意思。
重毓佩好劍,“你帶路吧。”
這家丁忙感恩戴德的磕了幾個響頭,站起來匆匆朝門外趕去。
“書呆子,你陪阿毓姐去?!碧品鹑缫娏?,推了一把顏儒胥。
“叫將大哥去,我今天累壞了!”顏儒胥裝模作樣的揉了揉肩膀,心里的小九九都一五一十的寫在了臉上。
唐佛如卻疑惑的看著他,問:“我?guī)煾赶挛缱吡搜??!?p> “走了?”重毓訝異地問。
“師父說要回云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