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寒風十分凜冽,刮得重毓在層層疊疊的樓閣屋頂上搖搖欲墜。
她的身影在明月之下歪歪斜斜,臉上已全是鮮血,右肩及腹部處黑了一片,似乎受了傷。手里緊攥著的那柄劍上留存著些許血珠,在月色下泛著紅光。
遠遠的見了涼風棧的內廷,重毓似是終于放下心來,運了最后一點內力輕點檐角,一躍便飛了進去。不料因著頭昏眼花沒踩中地方,腳一滑便一跟頭栽了下去。她早已恍惚了意識,只覺眼前之景似真似假,天地搖搖晃晃的。
大概是摔得狠了,也不覺得痛。
重毓半睜著眼睛看著模模糊糊的天空,夢里好像看到了唐寒棲。
沒戴著面具。
她費力抬手觸去,竟真的摸到了溫潤如玉的臉龐。
不知是頭上的血還是淚,好像順著臉滑進了脖子里,有些涼。重毓用盡力氣朝那人扯了一下嘴角,終是昏了過去。
無邊無際的黑暗憋悶得她喘不過氣來。
重毓皺著眉頭,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睜不開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夢魘了。她靜下心來深呼吸著,又試著眨了眨眼睛,這才睜開了眼。
房內一片漆黑,僅有些月光朦朧地照著。
床邊是一扇破舊的窗戶。重毓撐著鋪了層光滑的錦緞的床板坐了起來,只覺眼前有團亂麻,晃得她頭昏腦漲。她扭過酸痛的脖頸看向外頭,突然覺得外面的街景有些陌生。
重毓站了起來,雙手搭在了窗沿上,呆滯地看著下面的店鋪。
人聲鼎沸,燈火通明。正對著窗戶的醉仙樓此刻正載歌載舞地演著戲曲,里頭的客人衣著古舊怪異,似乎還是青葵城數(shù)百年前流行的服侍。大紅燈籠在夜色里分外亮眼,重毓向那處看去,又見了家古色古香的萬花閣。
這條街上什么時候有了家醉仙樓?萬花閣又是哪里來的?
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毓回頭看去,頓覺頭皮發(fā)麻。她方才竟然躺在一張喜床上。血紅的被子在月色里仿若上頭死過人一般鮮艷凄厲,上頭用針線細致地縫著一個大大的白色囍字。
怎會是白色的囍字……
重毓只覺外頭飄了些許碎片進來,她低頭看去,竟是一張張送葬用的冥紙。不知什么時候,方才還門庭若市的醉仙樓突然打了烊,外頭的行人也突然消失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淡的銀桂香。
“何方妖孽,裝神弄鬼作甚!”重毓被擾得煩了,厲聲問道。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伴著些許風聲。
墻壁上掛著朵人頭大小的白色紙花。墻角處擺著張上頭放著香爐的癭木貢桌,一支白燭突然燃了起來,昏黃的燭光在內搖晃著,照亮了門外的過道。
此處分明便是涼風棧。
只不過,是數(shù)百年前的涼風棧。
身上的傷口仍然清晰地向重毓傳達著痛意,她知道自己在夢里,卻怎么也出不來。有人留她。
劍也不見了。
一股燥意猛的從重毓心里涌起。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眉間金蓮復現(xiàn),在黑暗里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輝??耧L乍起,刮得街頭上高高掛著的紅燈籠驟然掉落,發(fā)出一聲悶響。方才飛進來的冥紙此刻突然復活了一般,開始紛紛揚揚的向過道逃竄而去。
重毓仙識一開,以這間房為中心開始了徹底的掃蕩,所過之處低階魂靈瞬間灰飛煙滅。快靠近二樓西廂處一間耳房時,里頭突然傳出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的慘叫。
許是那嬰兒的喊聲將重毓拉了回來,她迅速一收,睜開眼就看到了一張美艷絕倫的女人的臉貼在了她的鼻尖上。
沒有瞳仁。
重毓看著近在咫尺的空蕩蕩的眼白,心下一沉。
她不能動了。
“小小仙道,也敢在我的地盤上撒野!”
女子咧嘴一笑,露出里頭幾排參差交錯的尖牙,腥臭的氣息濕漉漉的噴進重毓的鼻腔里。她突然一仰頭,隨即張大了嘴朝重毓受傷了的右肩處猛然咬下。
尖齒如鐵鉗般扎進了血肉里,重毓頓時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心生一計,顫抖著笑出了聲,抬手摟住了女子的腰。
但聞得她低聲問道:“姝玉,你看我可像錢生?”
女子渾身一顫,松了口,抬頭癡癡向重毓看去。她看著那已有數(shù)百年未見的臉龐,兩個空洞的白窟窿里竟然流出來了兩行血淚?!跋喙痹捨凑f完,一支通體赤紅的血簪子已經(jīng)插進了姝玉的脖頸。
“若不是你背后那主子,憑你能動得了我?”重毓冷笑一聲,抬腳便將姝玉踹到了門口。
白白浪費一支斷魂簪。
平日里拿來釵頭發(fā),險些給忘了。
姝玉倒在地上,面色猙獰地捂著脖子處那支燙手的簪子,狠聲罵道:“賤人,今天暫且放你一馬!”
話畢,重毓只覺眼前一黑,又昏了過去。
此時已是正午。
一群人圍在重毓的床邊,氣氛有些詭異。
“誅仙索雖然出自蠻涯,可傷她的人與我們無關?!毙杀П鄱?,倚著墻道,“看她這傷,也不是我們蠻涯慣用的手段?!?p> 顏儒胥黯然著點了點頭,仍緊盯著重毓。
在爾虞我詐的宮闈里沒死,在勾心斗角的軍營里沒死,在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上沒死,被抓去敵軍做了俘虜也沒死……怎么能就這樣死在青葵?
“放心吧,這人哪有那么脆弱。上次被孫無衍一掌把石頭都給撞碎了都沒死,還從土里爬出來讓他斷了條胳膊……”
這時,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眾人回頭看去,原來是難得正經(jīng)了一會的吾一,旁邊還跟著個小和尚。
“東西我已經(jīng)收了,渣都不剩。”吾一笑嘻嘻地搖了搖手里的葫蘆,“不過是倆沒什么意識了的殘魂罷了,這也用得著勞我大駕,可得再請我只烤雞。”
唐佛如忙笑著起身去送他們,一旁的玄稚卻突然皺起了眉。
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黃昏之時,重毓終是醒了。
她望了望四周,房里只坐著正獨自下棋的將遲,空氣中飄著股湯藥味。其他人許是在樓下忙著準備生意吧。
“醒了?”將遲也不看她,問。
“嗯?!敝刎箲醒笱蟮貞?。
“誰傷的?”
“人影都沒見著?!?p> 房內安靜下來。
重毓扭頭看向窗外,只覺黃昏時的青葵美不勝收。
彤云萬里,偶有幾只鳥雀騰飛而過。
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