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玄稚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
清冷的月色透過紙糊的窗映了進(jìn)來,將窗臺上那盆水仙花兒拉了好長一道影子在地上,余光里總像個人形,叫人背后發(fā)涼。
屋外隱約傳來花叢里的蟲鳴聲,襯得房內(nèi)愈發(fā)寂靜。
“倘若將某不愿,一絕堂又會如何?”
“霞明只負(fù)責(zé)帶話?!?p> ……
玄稚在胸口處摸索了一會兒,從內(nèi)襯里拿出了一根簪子。
白如羊脂的簪身在月輝下透著溫潤的光澤,隱約可見一個清秀的“唐”字。
另一根,是唐佛如天天釵在頭上的,玄稚不曾細(xì)瞧過,卻也大抵能猜到上頭刻著“玄”字。
對于女子的愛慕,玄稚向來是不大稀罕的。
共有三十五個兄弟,他排十九,自幼最得父皇歡心。
玄稚少時便以登高能賦而聞名朝野,人皆說他日后必成大器。雖說后來他執(zhí)意從武,卻也在之后與云河的屢次交戰(zhàn)中鋒芒畢露,贏得了一眾朝臣的贊譽。
如此卓爾不凡的年輕男子,提親的權(quán)貴自是絡(luò)繹不絕,便也養(yǎng)成了他放蕩形骸的性子。
唐佛如瞧中了他什么,玄稚并不大在意,只須她與云河沒多大關(guān)系便可。
皮囊?武功?錢財?身外之物罷了。
娶個青葵女子進(jìn)門,想都不必想便知道會是什么下場。且不說朝堂里那群牛鬼蛇神怎么個反應(yīng),老頭子不得先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想到這兒,玄稚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細(xì)想了片刻,他是越發(fā)后悔。
既不能娶她,當(dāng)初怎就沒能忍住呢?平白奪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趙信?!?p> “屬下在?!?p> “去查查一絕堂的主子?!?p> 話音一落,門外的氣息便消失了。
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玄稚輕嘆了一聲,剛閉上眼,忽又猛地睜開了。
他扭頭看向窗戶,不知什么時候,外頭竟然真的站了一個人。趙信一走這人便來了?莫非真是安生日子過久了,他竟一點也沒察覺到!
但見那人靜站了片刻,而后抬手敲了敲木門。
“誰?”玄稚坐了起來,一對猩紅的瞳子在黑夜里亮著暗光。
似是猶豫了片刻,外頭的人才極輕的開了口:“公子,是我。外頭突然打起了雷,我實在怕得很……”
打雷?
今夜無風(fēng)無雨月明星稀,怎的會有雷聲?
只聽得“砰”的一聲驚響,方才還鎖死的窗戶不知怎么忽然打開了。木栓啪嗒一聲滾落在地上,玄稚從床榻上跳了下來,手中長槍復(fù)現(xiàn),在昏暗的房間里閃爍著炫目的火光。
空氣中忽然彌漫起了一股刺鼻的灰塵味。
見玄稚遲遲不開門,外頭的人似是等不及了,疾步走至窗前——
那人竟赤著身子,披頭散發(fā),臉上血筋畢現(xiàn),眼中雙瞳極其詭異地分散在眼尾處,朝著玄稚抽抽搭搭的低泣著。
此時,窗外狂風(fēng)大作。
女子的抽泣如煙般夾雜在嗚嗚的風(fēng)聲里,直聽得人心煩意亂。
“佛如?“
玄稚愕然出聲,外頭的女子一頓,竟有如木偶般僵硬地退了幾步。
“何方畜道,敢在你爺爺眼皮子底下耍把戲!”
但見玄稚人影一飛,手往窗臺上一按便輕躍出窗外,再去尋時卻早已沒了人影。他正懊惱,忽然四下一黑,萬籟俱靜,正是中了邪道了。
原是那畜生知道他房里設(shè)了術(shù)陣,故千方百計引他出來呢!
忽而,一聲鐘響悠悠從遠(yuǎn)處傳了過來,聲音越來越近……玄稚不由變了臉色,急忙自封耳穴閉眼不動,徑自盤腿坐下打起坐來。
千算萬算,沒算到這畜物還有鎮(zhèn)魔鐘。
隨著鐘聲的逼近,玄稚只覺頭頂仿若壓著一尊同山高的大佛,兩側(cè)太陽穴處一股一股的跳動著,頓時眼花耳鳴,頭痛欲裂。模糊間,他甚至好似看到了微微的金光,此時更是心如死灰了。
怪他妄自菲薄,不自量力。
怪他輕信重毓……真是瘋了!
敵國之間,講什么江湖道義?
刺眼的光芒灼燒著玄稚的皮膚,他忍痛睜開眼去,竟看到了一個端莊肅穆的金袍女子,高高在上,面若神祗。最奪人心神的是,在她那白潤如玉的額間竟生了一輪散發(fā)著金芒的輝月。
“吾為太蘇?!?p> 女子嫣唇一動,無數(shù)如洪鐘般的聲響頓時貫入了玄稚的耳朵里——
奉我為主!
此聲竟可震山河,動天地。封好的穴道被直接沖破開來,綺麗的鮮血從玄稚的耳朵里滾滾流出,他雙目失神,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說出口。
堂堂蠻涯魔尊嫡子,為了茍且偷生認(rèn)了云河的幻神作主,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話。
胸腔里好似被人灌進(jìn)了鐵水。
玄稚輕哼出聲,正準(zhǔn)備強行運功沖破法陣時,一掌怪力直接拍在了他腦門上,差點把他的內(nèi)丹都給震出來。
一口濃血從喉嚨里噴涌而出,再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躺在了涼風(fēng)棧的庭院里。
“醒了?”
哪個不要命的敢踹他?玄稚掙扎著張開眼睛,看到了一臉漠然的重毓。再一瞧,重毓的人竟到了個齊。最叫他氣悶的是,扁七竟敵我不分,小狗般蹲坐在角落里朝他嗚嗚的低吠著。
將遲,顏儒胥,還有那個新來的……
局,還是個大局!
“唐佛如呢!”
一旁的溫時喬看了眼身旁的幾人,這才不緊不慢道:“公子莫擔(dān)心,家兄略通藥理,已給唐姑娘服下了藥,此時正睡著呢。”
“既然殿下醒了,在下便下去歇息了?!睂⑦t似笑非笑的看著玄稚,“蠻涯的皇子若是平白無故死在了這青葵城,我云河怕是脫不了干系,幸好并無大礙。”
見將遲要走,溫時喬忙提了燈籠,“公子,路黑,我送送你?!?p> 眼見那兩人走遠(yuǎn),顏儒胥才笑出聲來。
玄稚只覺氣血愈加涌上心頭來,這毛頭小子平日里便仗著重毓處處刺激他,如今他落得這番地步,怕是要爬上頭來撒泡尿了吧!
誰知,顏儒胥竟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夸道:“看不出來,你對咱家掌柜還挺上心的。”
“若不是你出去追她,中局的可就是她了?!?p> “這么一個局,人家一小姑娘可受不起。”
什么意思?
重毓看著玄稚癡傻的樣子,不由冷笑出聲。顏儒胥扭頭看了她一眼,似是會意,便朝玄稚比了個大拇指后匆匆離去。
偌大的庭院,突然只剩重毓了。
玄稚忽然大笑起來,又咳出幾口血。
“你笑什么?”重毓淡然出聲。
“笑你們云河,最愛以君子自稱,卻凈愛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
“我若是不拍你一掌,你能從那陣?yán)锘钕聛???p> 剛從生死局里跑出來,玄稚自是氣得頭腦發(fā)昏,一怒之下縱身躍起,長槍復(fù)現(xiàn),直指重毓眉間。“怎么,賞個巴掌再給顆甜棗?是不是下一步打算策反老子?”
重毓輕笑出聲,抬手擋開他的槍尖,“若不是有礙于身份,我當(dāng)真會立刻取了你的腦袋。想必你也收到消息了,空絕谷有異動,一股不明勢力正在崛起。蠻涯同云河都停戰(zhàn)了,我策反你作什么?”
“先前誅仙索一事,你說不是你們做的,這鎮(zhèn)魔鐘,卻也不是我們做的?!?p> 玄稚咬牙一笑,收了槍,問道:“誅仙索誰都能有,這鎮(zhèn)魔鐘呢?供養(yǎng)著你們祖宗的玩意兒,總不是誰都有的吧?”
“見到太蘇了?”
“見到了?!?p> “鎮(zhèn)魔鐘里可沒有太蘇。況且,正兒八經(jīng)的鎮(zhèn)魔鐘此時正掛在云河都城王宮大殿里?!?p> 見玄稚不作聲了,重毓頓了頓,又道:“今夜算是誤打誤撞,你竟救了唐佛如一命。這事兒顏儒胥和寧知游他們瞧不明白,我卻不好糊弄。你蠻涯魔宮里那么多美人,何必偏來禍害人家小姑娘?”
“倘若你早知外頭有陣,還會出去嗎?”
問得玄稚啞口無言。
“把你放在外頭是為了通氣,可不是我們故意虧待殿下?!?p> 眼瞧著那黑衣女子融在夜色里,玄稚低下頭,神色陰暗不定。在一側(cè)趴了許久的扁七此時終于湊了過來,用頭親昵地蹭著他的腿。
拳頭攥緊了又松開來,模糊中玄稚低罵了一聲“廢物”,也不知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扁七。
扁七委屈地嗚咽起來,一人一貓漸漸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