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樓上,幾位姨太也看得入神。翠羽問:“四妹妹,覺得他唱的怎么樣?”
玉玫眉頭一挑,笑道:“這水磨調(diào)要緊的是咬字清楚,一板一眼的聲調(diào)都不能錯的。但又不能太刻意,否則失了悠揚的韻律。這個人必是才上幾次臺,膽子小,拿捏得不妥當(dāng),聲音細聽還有些打滑。身段也僵硬,板式節(jié)拍都和調(diào)子有些出入。多練練手就好了?!?p> 翠羽稱贊道:“玉玫到底是行家,一下就能看出這樣多破綻。”
她自嘲道:“什么行家,無非是下九流罷了,連姐姐院里的丫鬟都比我高一階呢。何況我后來也不大唱戲,改了頭面做了評彈。雖也是唱曲的,但至少不用再涂墨描粉地裝神弄鬼?!?p> 翠羽見她面露不快之色,于是問:“這是什么意思?”
玉玫吃了一枚辣藕,笑道:“我只是擔(dān)心妹妹性子太好了,萬一以后被下人欺負了,委屈都往肚子里咽。不像我這個暴脾氣,誰惹了我是要她好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愛吃辣的緣故?!?p> 翠羽的大丫鬟錦繡上前把之前“戲子”的事回稟:“其中有我們院里的小喜兒?!?p> 翠羽聽得花容失色,忙賠罪:“玉妹妹,你不要吃心。是我不好,沒有管教好下人?!?p> 她對錦繡怒聲呵斥:“你快去回了梁嬤嬤,把小喜兒趕出去。以后要是誰在院里嚼舌根,一律不能輕饒?!?p> 玉玫忙扶住她的袖子,笑道:“哎呀,姐姐忙什么呢,看戲要緊。不過幾個小丫頭嘴賤罷了,什么大事情。別說下人了,就連我們也時常搬弄是非呢,女人就是這樣,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何必為這個生氣,好好聽?wèi)蛞o。我也沒那個意思,從風(fēng)塵中走出來,這樣的話聽得多了。要是受不得,早就一脖子吊死了?!?p> “妹妹這話不對。我們是主子,平起平坐,自然可以說說笑笑,哪怕耍賴斗氣也是常事。可是我最恨一些下等人自以為得了勢,就妄圖踩到主子頭上去。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哪怕一時半會借著貴人的光,也不過是狐假虎威,沒得損了上頭的臉面。這樣不知廉恥的人豈能輕饒?!?p> 臺上唱到最后的團聚那一折時,孟氏笑道:“你看那蔣世隆,不考了狀元,哪里能娶到王瑞蘭。人人都說王尚書家的人勢利眼,可一個做母親的,看著女兒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誰會舍得她跟一個窮小子去干苦力生存呢?這世人也太刻薄了些,成天情愛,好似離了就活不成一樣,把其它阻礙的東西都看成是污濁糞土。好好的父母憂心說成勢利眼,難不成做爹娘的還指望靠女兒從婆家撈錢不成?你說那些貧嘴賤舌的人的私心多可怕?”
景行只默然頷首應(yīng)答,那邊玉玫笑聲尤為清亮,隨風(fēng)傳來正樓。
孟氏見那邊歡聲笑語的,讓景行拿些糕餅果子過去。景行領(lǐng)命去了,才到東邊,就聽到玉玫說:“說了那么多年的戲,總覺得收尾太做作了些。出生貧寒被夫人嫌棄不得和小姐廝守,但最后怎么都能考上狀元呢。雖然說人都喜歡花好月圓的結(jié)局,但狀元就那么好考么?何況這些讀書人成天書也不念,就想著半夜怎么跑小姐窗子下去耳鬢廝磨。哪里肯靜下心來讀書,只怕握著筆桿子,寫出來的也都是些良辰美景姹紫嫣紅之類的話,可不得把考官給氣死了。”
景行聽她們在說話,便不作聲把點心給了月現(xiàn)身邊的水芊。
玉玫又說:“要我說,還不如像原版的好,崔鶯鶯被那張生始亂終棄,那才是最像人干的事。也好教人明白,女子還是矜持些好,別見了男人,被他俊秀樣子迷了,再聽個三言兩語就死去活來的,不然也活該?!?p> 月現(xiàn)遂問:“原版的,這還有改過的么?”
玉玫笑道:“是的呀,元稹寫的《鶯鶯傳》就是如此,不過后來被改了西廂。許是迎合世人的口味罷。你說人好不好笑,最是喜新厭舊的,卻偏要做出一副最愛癡情永久的模樣,連聽?wèi)蚨紣勐犨@些團圓戲,又抱著新歡一并聽,也不知是為何?!?p> 月現(xiàn)強笑道:“也未必人人如此,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也是有的。貪圖新鮮未必是真的始亂終棄?!?p> 玉玫轉(zhuǎn)臉正好看到景行,又說:“依我看,還不如窮一點,好歹安分呢。”
翠羽頷首:“是這道理,你說他都當(dāng)上狀元了,要多少好女子不得,只怕進了京,亂花漸欲迷人眼。倘若又做個駙馬也未可知?!?p> “你看這小哥,生的好齊整。一看就是個老實孩子?!庇衩笛诿嫘Φ溃骸拔矣浀媚憬芯靶辛T,名兒倒是好聽,像個讀書公子似的。我問你,若是你有朝一日能飛上枝頭,可會三房四妾的還嫌棄不夠,又找外室的吧?”
景行面色漲紅,低聲道:“奴才不敢妄想?!?p> 玉玫拈了帕子含笑,也不再言語,跟上臺上的曲腔用指尖扣在桌上打起了拍子,也輕聲跟著哼唱起來。她絲毫不顧及身后一眾丫鬟媳婦的臉色難看,沉浸在自己的歡聲樂曲中。
景行回去后,孟氏問那邊在聊什么。景行回答在聊戲文。孟氏道:“那就讓她們也搬過來吧,省得我這里冷清了,說說笑笑的多好?!?p> 林固貞上前兩步躬身說:“搬三張椅子,放在太太身后,也無礙規(guī)矩的?!?p> 三位姨太聽孟氏傳喚,忙挪了過來。孟氏說:“妹妹們愛聽什么戲,只管自個兒點去吧。”
翠羽恭敬道:“太太點就是,妾身不敢造次?!?p> 孟氏和顏悅色地說:“每次都是我點我愛看的,早就看膩了。不如讓你們點,也好讓我看個新鮮。”
玉玫笑若清鈴:“三姐也太老實了,既然太太都讓我們點,我們再推托,反倒顯得一家子像打碎了的四五家子一樣,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不肯親近呢?!?p> 孟氏莞爾頷首。故月現(xiàn)點了一出《長生殿》,玉玫點了《臥薪嘗膽》,翠羽看一眼玉玫圈的劇目,含笑沉吟,要了一出《孽海記》中的《思凡》一折。
《長生殿》是常演的劇目,眾人皆熟知因果。
孟氏感慨道:“唐玄宗再敬她愛她,最后在自己的生死前,還不是把她丟開了。身后又背了一世罵名。真是個笨人,估計死前還在期望自己的男人能像得勢時一樣硬氣呢?!?p> 翠羽遂說:“說起楊貴妃,又看到四妹點的戲,我想起西施也是一樣可憐。紅顏禍水等同薄命,最后不也被活生生溺死了么。笨也是好事,起碼一直有個指望。西施就是太聰明了,才會替越王辦事。最后鳥盡弓藏,越王利用了她,卻容不下她的美貌聰明,才把她沉了江?!?p> 月現(xiàn)訥訥地說:“我聽到的是另一種說法。西施起初雖是被派去迷惑吳王的,但在吳王長年的專寵愛撫下,對枕邊人真的動了癡心。她后悔當(dāng)初為家為國來侍奉吳王,結(jié)果反害死了他,最后心如死灰才跳的江?!?p> 玉玫笑道:“我才剛嘲弄世人最愛花好月圓呢,二姐就這樣說。”
演至半折,月現(xiàn)忽起身告辭。孟氏問:“是不是腿又疼了?要不找個大夫來瞧瞧吧。”
“多謝太太,妾身休息一會便是,不必勞師動眾。”
她正要走,玉玫又說:“二姐是跪久了才埋下的隱疾吧,如今天陰多潮,容易犯疼?!?p> 當(dāng)年孟氏流產(chǎn)致使月現(xiàn)罰跪一夜的事人人都知道。她這樣忽喇提起,仿佛是在刻意挑釁嘲諷。月現(xiàn)并不打算理會,且聽玉玫又說:“我那里有很好的藥酒,方子雖土,效果倒是很好。待會兒讓人給你送去吧?!?p> 一時滿座皆寂,月現(xiàn)也恍惚了心神,半晌方意識到道謝。翠羽笑問:“四妹怎么有這么好的東西,是老爺賞的吧?!?p> 玉玫笑道:“三姐到底是大家小姐出身,什么東西都是賞來賞去的。那是我以前唱戲練功時,時常扭傷胳膊腿。戲班子里人人都有的藥酒,不過是窮土藥方兒,哪里登得上臺面?!?p> 她不待翠羽再說,拈了帕子一笑。偏生是當(dāng)家子出身,笑聲清脆穿耳?!奥?wèi)虬?,楊太真思凡,從道庵里跑出來了,其它的姑子自然也心思不好,偏學(xué)作孽?!?p> 翠羽聽了,也不再說話,低首拈起櫻桃放入口中。
戲越演越無趣,景行到后來索性告了退。他回到房中,看到若昕一個人坐在地上玩皮影。其他幾個人又不知道走哪兒去了。他于是也坐下,默視良久后不由自主地長吁一聲,連自己都恍惚了。
若昕提拉木棍的手停在半空中,朝他看了一眼說:“你怎么又不開心了?”
景行反問她:“我哪里不開心了?!彼难劬咳挥纳钐撁?,說:“你是不是聽了四姨娘的話,不高興了?!?p> 景行稍一抬頭,詫異地望她。她又說:“我跟落霞說,我的手絹掉在那里了,讓她先回去?!?p> 景行沒有回答,反問道:“那小姐為什么又要回來呢?”
她低聲道:“因為我想到,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那里。我怕你會被欺負?!比粲腥魺o的嘆息像是淡薄的烏云,浮在她的笑靨上?!白詮摹蟾绺缱吡艘院?,你就再也沒好好笑過了。對我也很客氣?!?p> 她以從未有過的沉郁說出一件似乎很尋常的鳥與獸之間的殺戮。“我知道你怕。我更不敢單獨留你和她們那么近。那天我聽見,林大娘說大哥哥養(yǎng)的喜鵲成天吵個沒完,就讓人把二姨娘養(yǎng)的花貓捉了,餓一段時間再扔到他房間里去?!?p> 他默然,原來她都明白,卻選擇遺忘。今天若非因為他,她或許再也不會提及蟄伏多年的膽戰(zhàn)心驚。他抬目便是那雙停駐在他身上惆悵而明澈的眼神,像是從遠山飄忽而來的雨幕,逐漸洇濕他干澀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