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月下旬的早晨,玉玫腹痛兩個時辰后誕下一子。她素日身子強健,懷胎時調(diào)養(yǎng)的又好,產(chǎn)子過程很順利。謝欲聞信后欣喜若狂。彼時他正在祖宗牌位前敬香祈福,既期待又焦慮,哆嗦地沒完。得了消息先是一瞬間的失神,而后笑容極為失態(tài),對著先祖猛磕了幾個響頭,便往四院沖去。
玉玫體虛疲乏,喝了些參湯又昏睡過去了。孟氏親自抱著嬰兒到謝欲面前。他滿腔狂喜,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么。直到烏壓壓一院子人都跪下恭賀,他才回過神來笑道:“每個人都賞三個月的月錢,等小少爺滿月時還有賞賜?!?p> 當時景行也和若昕立在芳華院的廊下。若昕見狀便說:“你看爹,倒像是有了第一個孩子似的?!彼男θ莺茌p飄,轉瞬就消逝了。
謝欲又對孟氏笑道:“不枉我們盼了這么多年,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p> 他說到這句話時,稍有停頓,又對孟氏笑道:“這是我第一子,要取個好名,就叫詮至吧。博詮多知,彰顯我家書香之風?!?p> 孟氏只是點頭應和,并不懂是什么意思,連詮字如何書寫也不會。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帶到孟氏院中去了。她得了這一樁最費心力的差事,日日忙得頭暈眼花,光是詢問乳母有關嬰兒的大小事宜,每日都不下十遭。又譬如夜間啼哭或是哺乳替換尿布等事,雖有下人,但她幾乎都親力親為。保姆嬤嬤也不怎么能碰到孩子,只站在一旁夸她慈愛。
到第二日晌午,玉玫方才醒來,見身邊空空如也,便知按規(guī)矩,孩子已移到嫡母膝下去養(yǎng)育了。丫鬟上來回稟,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便又翻了個身轉過去睡了,到晚餐時分再度清醒,又要吃東西,還特意吩咐想吃加蝦仁的魚翅粥。她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能吃能睡,而且還是一如既往地慣會挑上等精細物享用,倒讓一干底下人都目光詫異,紛紛私語不止。
待詮至滿月之時,謝欲大開宴席邀請八方賓客。幾日前,就有飛龍,狍子,馬鹿等珍貴肉材成籠運進;斑鳩竹溜,鰣魚瑤柱,亦不勝數(shù)。直把后院鬧成了獸園。廚房一眾下人叫苦連天,前頭賓客主子聞聲早空腹垂涎。角門的乞丐亦很盼望那天的宴席,提早參加到這場歡慶中,蓮花落唱得尤為起勁。他們可以在宴后得到大量的剩菜,尤其有平日接觸不到的葷腥,故很是激動歡喜。
若昕從晨起時便懶懶的,她知道今日若暚一家也必會過來,而前日來送信的小子也說蔡玉鋮也會來。因天色烏青,恐有落雪。鎖紅于是替她換上紅氈襖裙,又圍朱褐鳳尾。要插戴首飾時,鎖紅剛拿起一枚寶石簪子,她卻擺手道:“紅衣裳已經(jīng)夠了,何必打扮得這么出挑。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彼f話間就拿起一枚已經(jīng)沒什么光澤的翠翹戴上,又覺得實在單調(diào),不適宜出席大場合,遂問:“景行,你說我再戴些什么好?”
景行走至窗邊剪了幾支水仙花,說:“小姐這身衣裳已經(jīng)很明艷,再戴珠寶首飾不妥,茶花也太艷麗,不如簪戴凌波仙子,清麗脫俗,也不會喧賓奪主?!?p> 她滿意地頷首,沒有接過,只是笑道:“你替我戴吧?!北娙藢@事早就司空見慣。景行于是上前簪在她的發(fā)髻后。她對著鏡子來回轉動看了幾眼,確認儀態(tài)無虞后方可出門。
中午的賓客筵席,未出閣的女眷不能出面。若昕便和若暚一道去了孟氏屋中用飯等候。直到午后,孟氏抱著詮至,和若曄才從外院姍姍而歸,迤邐一室淺淡酒香。母女三人寒暄了片刻,孟氏把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抱給乳母,就問若曄:“你們小兩口可還好么?就是不知道我什么時候能抱上外孫。”
若曄見幼弟如一團玉雪,睡相乖巧,甚是惹人憐愛,心下也觸動不少,淡笑道:“上個月他的房里人診出有了喜脈,怕是過了年就要抬舉封姨娘了?!彼娒鲜项伾缓茫中Φ溃骸安贿^他很敬重我,這事先來問我的意思。還說若是我不歡喜,給不給名分都不要緊。左右孩子的娘是我,那房里人還是我的下人罷了。他這樣待我,房里人對我也謙卑恭順,我自然沒什么話說。那江氏是從小跟著他一起大的,只是上頭不說開,心里明白,但府里人早就把她當半個姨太看了。我總不好新婦剛進門就容不得人,賞了幾件衣裳首飾,也應允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讓他們一并入族譜。”
若昕二人聽到這話不該是她們聽的,都先行告退,留大姐跟母親說梯己話。兩人一路無言,只有沙沙的步伐,氣氛尷尬到極點。主子無趣,跟隨下人也悶得不行,不時地抬頭看這長廊究竟還有幾步才能走到頭。行至一半,天果然下起雪來。起初只是細小雪珠,不過須臾就紛揚而至,如鵝羽飄絮,悄然積壓在一方庭院之上。白墻,黑瓦,芭蕉,紅梅,年復一年,從未有過任何明顯的變化,只是黯淡地老去。
若暚這才開口淺笑道:“雪下一夜,明日就有琉璃夢境一覽了。三妹雅興高,自然喜歡漫天飛雪的景致,只是可憐了一些人,本無心觀賞。但積雪封道,哪怕能通行,也是天寒路滑。美景反而堵心了?!?p> 她說完就繞過了月門洞,往一條青石小路去了。若昕不解,也不想理會,但剛一轉身,就看見一樹玉立身影。他身穿月白長衫,套了青貂絨罩衣在外,并未撐傘,孤身站在雪中。
若昕看了他一眼,就把頭低下,往另一邊走去。剛行了幾步,她在一株枯萎的櫻樹邊停駐下,吩咐道:“你們都先回去,我想看看雪景?!?p> 景行正替她撐著傘,聽到這句話不知是退是留。但見其他人都離去了,身后的腳步聲又越來越近。他心里沒來由地一沉,將傘推往若昕手中,也要抬步離去。她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又將傘還回去,低聲道:“你去哪,別留我一個人?!?p> 因她這句話,他只好又留下來,不過并沒有立在她身邊,而是舉著傘退到她身后,將臉側向另一邊,避開這尷尬的三人兩語的場合。
“小姐為何要不見我?”蔡玉鋮行禮后,開門直言。
“蔡公子說哪里的話,你我男女有別,且都是清白之人,怎么能私下見面?!?p> 他雙目暗沉,又拱手有禮道:“請這位公子可否移步片刻,在下有幾句話想和小姐說?!?p> 景行尚未來得及回答,她就搶白道:“公子是沒聽懂我剛才所說的了。有他在,你我尚能說上兩句;他若不在,孤男寡女不論說的是什么,被人看見都不是正經(jīng)話?!?p> 他低聲道:“是伯父和夫人同意我進來的?!?p> 若昕泛起淺淡的笑意,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我早就知道的,沒有你,也有別人?!?p> 幾片冰涼的雪羽落在他的臉上,激冷讓他稍微清醒回神。他捏緊拳,似有很要緊的話要說但就是說不出口。若昕就已開口婉拒,溫婉道:“公子若無話了,我就先行離去,過了前面的月門便是我家女眷的居所,公子不便踏入。請在這園子里自行游樂吧?!?p> 她說罷就離去,成了白雪中轉瞬即逝的殷紅泡影。景行一直默默撐著傘,跟在她身后。他心里明白原委。今早鎖紅來回話時,說聽見蔡家是帶紅庚帖來的。兩家有幾個好事的小廝聊起謝家還有幾位未出閣的千金,品行相貌如何。謝家小廝遂問何事。那蔡府的下人貧嘴說出庚帖一事,自然要先打聽清楚將來的二奶奶是不是個好處的主兒。對于一個人家來說,縱然嫡庶有別,在婚事順序上也要先論長幼,沒有先妹后姊的道理,傳出去也落個刻薄庶女的壞名聲。如此就成了板上釘釘之勢。
在轉過一株鐵骨紅梅時,她停下伸手拂過那一枝冷艷,喃喃道:“這花是很美,在雪虐風饕時節(jié)也能盡態(tài)極妍,前人留下的曠世詩篇都稱贊她有寒香傲骨。可是太硬氣了,我還是喜歡脈脈春陽下的櫻花。像一紙溫柔靜謐的蘭宣,書寫到一半的簪花小楷墨跡未干,其余留白部分落了幾片粉色花瓣。姿容,氣節(jié),意境都是連篇累牘。我只想看到,我認為最美的場面?!?p> 他終于說:“你要是相信我,有什么想告訴他的,可以讓我替你傳達?!?p> 她轉過身,泛起淡如雨痕的笑意,驚訝道:“你在說什么呢?”
忽有踩雪的步伐聲傳來,景行回首看去,是孟氏院中的錦繡。
“你們在這兒呀。太太說讓景行回去一趟,有事要吩咐?!?p> 若昕遂接過傘,對他嫣然笑道:“你去吧,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就好了。”臨行前,她還對景行說:“你別擔心。”
景行只能快去快回。當他到了孟氏的院中,發(fā)現(xiàn)屋中除了她們母女二人外,再無一個近身服侍的人。孟氏坐在上首,對他笑道:“你來,我有事要跟你說?!?p> 他上前默立在一側。孟氏說:“三小姐過了年十四了,有些事也該定下來了。我和老爺自有一番打算,只是老爺說現(xiàn)在是新時代了,要驅逐什么酸腐的舊理念,這些事也得問問女兒才好。我一個女人也不懂什么新的舊的。不過我想是該知道女兒的心思,到底是一輩子的大事??上坷餂]個穩(wěn)妥的聰明人,還好昕兒一向信你。下人中也就你說話她也肯聽幾句。所以我想讓你替我留心一點?!?p> 景行恭謹回話:“太太說哪里話。我是下人,哪有資格置喙小姐的終身大事?!?p> 若曄方才幽幽開口,把茶盞擱置,眉眼薄唇都極為冷厲,正色道:“自然不會讓你管,讓你留意罷了。我就開門見山吧,你大概聽說了一些。我的小叔也十五歲,到了定親的年紀。只是公婆也不知誰家姑娘是真好假好。媒人口里沒一句是真話,全是吹噓奉承,慣會糊弄人。所以兩位大人想還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好。二姑娘是庶出,自然不行。我公婆好意親上加親,我們總不能輕薄了他們?,F(xiàn)下三丫頭年紀相仿,論品貌再合適不過,又是我娘家人。若真有緣,過去后有我這個大姐,自然也是家和萬事興的。兩家長輩商議后都很滿意,問過叔叔,他也說聽父母安排。如今就是不知道三姑娘怎么想的。你服侍她三四年,母親又說你是個穩(wěn)妥人,所以讓你替我們留個意,尋個機會等沒人的時候聰明些,把這話放緩了跟她說?!?p> 若曄透過白紗窗看著景行的身影消逝在門邊,攏了手爐,疑慮道:“母親放心把事情交給他?”
“他伺候了昕兒三四年,我瞧著放心。落霞心太死,一根筋只想著為主子辦事,倒教她像回稟大事一樣說了,萬一昕兒不肯,反傷了顏面。鎖紅那蹄子是機靈,就是太愛鬧,說話沒個把門的,也不穩(wěn)妥。至于挽綠……也不是個中用的。唯有他,說話辦事都聰明又懂分寸。昕兒又肯聽他的,平日只黏著他。我也想提醒他,等昕兒的事一定下來,他也該明白自己的去向了?!?p> “下人的去向,自然是在主子手里。憑他是什么好的聰明的,也逃不過這個命數(shù)?!比魰厦蛞豢诓?,唇角輕挑,收起剛才打賞景行辦事的裝金銀錁子的荷包,又和孟氏絮叨起家常事來。
若昕在聽到景行說完那番話后,一時半會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木訥地發(fā)問:“你說是娘和大姐姐說的嗎?”
正好挽綠從外面回來,她身上也積了些雪,頭發(fā)也是松垮的,許是冰雪浸濕的緣故。她雙手環(huán)抱,對火盆搓了搓手,奇道:“誒,怎么那個蔡小公子一個人站在湖邊的芭蕉樹下呢。我看他呆立在那里,這么大的雪,竟也不撐傘。過去問他幾句,他只說想看看這湖。又問我,這些蘆葦白鵝是不是三姑娘養(yǎng)的?!?p> 然而她并沒有泛起任何明媚的笑意,僅是往門外走去,景行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回廊轉角處,她才回顧淺笑道:“我出去一下,外面太冷了,你回去吧。我——我很快就會好的,你別擔心。”
又是同樣的話,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已聽不懂她的語意,只能佇立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在枯枝橫斜的琉璃世界中。
直到半個時辰后,她才歸來,居然頂著一身的雪。落霞等人見了都吃了一驚,忙讓人打熱水換衣裳,又罵道:“誰讓小姐獨自出去的,沒眼睛嗎?成天斗牌偷懶,小心哪天無常來索命了都還在偷樂呢!倘若小姐病了,太太一知道,你們就等著挨鞭子吧?!?p> 小丫頭素來見識過林固貞的雷霆秉性,忙跪下哭求,說一時眼瞎,并沒看見她出去。她溫聲道:“不妨事的,我想去看看雪景。人多了掃興,我才偷偷溜出去的。你們不要怪到別人身上。”
等熱水燒好,落霞放下簾帳,又命人移好屏風,便伺候她沐浴。景行走出房間,沿著回廊漫不經(jīng)心地徘徊。有不少雪飄進縵回廊腰,靴子踩在上頭沙沙作響。院子已經(jīng)披上一襲白袍,像是街上最青春自由的學生剛換上的嶄新西裝校服。純白色,在傳統(tǒng)文化代表哀悼素樸;隨著新文化入內(nèi),它也換上一層嶄新的含義。那是極具浪漫色彩的純潔,自由與平等,宛如一群從晨鐘暮鼓里飛出的潔白鴿子,象征著若要天下太平,首先須信奉眾生平等的佛學理念。
明年,他正好十六歲,他想他應該走了。
他發(fā)愣了很久,直到挽綠出來叫了他一聲。
“小姐讓你進去呢?!?p> 景行轉過身剛要進屋,忽然看見她的手腕處有一圈勒痕,雖然那里套了一個翠玉鐲掩蓋,但半隱半露的紅色依然很明顯?!澳闶衷趺戳耍俊?p> 她像是驚弓之鳥般,迅速地把手移到身后,干笑道:“沒什么,新衣裳袖口收得太緊了,勒出來的?!彼讼乱滦?,以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步子快速離去。
到夜間,謝家又請了一等戲班子。胡琴簧鼓,水磨昆曲,撕裂了原本噤若寒蟬的晚間。那一簾夜幕就是無法合上,空等這場紛繁雜亂的春花秋月謝幕。
因孟氏整月照料新生兒已十分辛苦,根本無暇分身。玉玫剛出月子,操勞不得。孟氏遂將安排家宴戲班的瑣事教給二三院的姨太去做。翠羽一貫溫婉識禮數(shù),只說長幼有序,一切都以二姐為主,她只在旁襄輔。孟氏也覺得有禮,對她稱贊了一番,便把牌子都給了月現(xiàn)。
那一晚的戲排的很是熱鬧。不僅請了名角,連場面上的行頭器樂都是極出名的上品。單是胡琴,就出自馬良正鋪之手。此外又請雜耍班子,頂碗,舞劍,高蹺,梟巨索;又有十來個不過一米高的紅兜金童女娃,互相攀爬疊起羅漢,又各擺滑稽扭曲姿勢,細看無一重復;再有幻術一流,后設煙花爛漫為背景,術師擲杯化飛鳩,又以水盞盛牡丹,令滿座咋舌驚嘆。真正是“前頭百戲竟撩亂,丸劍跳擲霜雪浮。”
謝欲看得撫掌大笑。當戲班老板在結束后上來領賞,他一樂之下就賞了二十塊大洋。那老板走慣了江湖,極為聰明狡黠,又躬身哈腰走到玉玫面前,陪笑道:“聞姨太太新喜,故小人排了這出不入眼的玩意逗您一笑。也讓小人沾沾您的喜氣吧。”
玉玫本無心理會,只是吩咐丫鬟取荷包來打賞。當老板涎皮賴臉地抬眼領賞時,迎面而至的卻是一碗滾燙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