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這座位于南方且與繁華沾不上邊的三線城市中，大多數(shù)人都在后悔昨晚為什么會忘記關(guān)停手機鬧鈴的時候，開在城南科大對面的雪來小賣部早早開了店門。
或者說這家從來沒人注意過的小賣部，一直都開著門，無論白天黑夜。
……
“老板！你家的礦泉水有泥腥味！”
站在門口、淡藍T恤胸口處印有“我是壞人”的寸頭青年嗓門很大，語氣也不是很友善。
打著哈欠的陳閑從躺椅上撐起頭來，一頭“聶風”般的飄逸發(fā)型似乎很久都沒碰過水了，油膩不說，還有幾縷黏在一起。
黑眼圈很大，還算耐看的泛白方臉顴骨微顯，下巴處胡子拉碴。
陳閑倒捏著蒲扇，用扇柄撥開額前固執(zhí)的斜長劉海，懶懶說道：“電視上不是都說了嘛，這礦泉水是從大自然搬運出來的，純天然無污染，當然有泥腥味了……”
門口同樣頂著兩個黑眼圈的寸頭青年很明顯不相信，“是嗎？那同一個牌子，為什么昨晚我在網(wǎng)吧買的沒有泥腥味呢？”
陳閑坐直身體，一臉的認真嚴肅，“他們那是經(jīng)過后期加工的，里面各種防腐添加劑，當然沒有泥腥味啦，我這里賣的可都是純天然的礦泉水，蘊含的可都是有益人體健康的礦物……”
“老王！你在這兒干啥？”
陳閑還沒說完，就被兩個走到寸頭身旁的“黑眼圈道友”打斷了。
“你在他家買水了？吃雞吃傻了吧你，都說了不能買門口小賣部的水，他家賣的水可都是自己灌的自來水！”
寸頭青年瞪大雙眼，驚訝叫到，“是不是哦？你咋知道的？那我得讓老板退我錢。”
“班里女生傳的，你不知道？潘璐璐說她上次跟著魏校花來買東西，看到這老板在往礦泉水瓶子里猛灌自來水……”
呦呵，大早上有人找茬？
聽到“退錢”兩個字的陳閑騰地一下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城北批發(fā)街十五一條的印花大褲衩有些發(fā)皺，左腳“不離”、右腳“不棄”的黑色人字拖，在這時硬是被他踩出了一種“此去欲何”的大圣風范。
“誒誒誒，你這小老弟怎么回事兒？無憑無據(jù)你可不要亂說啊，生產(chǎn)日期和廠商地址上面都有，憑啥說我賣的是自來水了？”
“都…都有同學親眼看到了……”
這聲不知道出自誰人之口的小聲嘟囔出來后，小賣部門口突然安靜了。
三秒后，陳閑依然是一臉被人污蔑的憤怒神色，“這擺明了就是造謠污蔑，墻上那是啥？都上到大學了還不識字？”
三人順著陳閑手指的方向看去，都不自覺在心里念著“營業(yè)執(zhí)照”四個字。
“看到了吧？我是有證的！我跟你們講，再敢說我賣的是自來水，我告你誹謗！”
從始至終都在一本正經(jīng)行忽悠之事的陳閑撇了撇嘴，“得了得了，都是一晚上沒睡，你們不困嘛？懶得和你們這些小屁孩兒一般見識?！?p> “吶”，陳閑從身后紙箱中隨便抓了三包辣條，“都別撐了，一人一包，趕緊回去睡覺吧……”
寸頭一臉懵圈的接過辣條，左右扭頭看了看身旁的兩名同學。
最終，拿著辣條的三人嘟嘟囔囔朝校門走去。
陳閑回到小賣部中，拿起茶缸仰頭灌了一口茶水，順手抓起一旁的電視遙控器，打開了正前方貨架頂上的十四英寸小電視，心里計算道：
“嗯，三包辣條一塊五，瓶子算一毛，自來水不要錢，還賺了四毛錢……哼，幾個小屁孩兒，才活了幾年就敢對我說退錢？天真！”
先虛張聲勢恐嚇，再拿小便宜堵嘴，這一招，他用得很是嫻熟。
“現(xiàn)在為大家播報一則早間新聞，據(jù)悉，本市一家企業(yè)的普通員工李某，在今日上班時因中千萬大獎過于興奮，做出了脫光上衣沿街狂奔的壯舉，下面，請看詳細報道?！?p> 陳閑耳朵一動，歪在躺椅一側(cè)的腦袋轉(zhuǎn)了過來，電視中，一名光著上身的中年大漢漲紅了臉。
“李先生，請問您此時此刻有什么想法？”
“我這叫時來運轉(zhuǎn)！時來運轉(zhuǎn)你知道吧？就那種，擋都擋不住那種！”
“李先生，那請問您對這筆巨款有什么安排嗎？”
“安排？那肯定先把房貸還了呀！哦不，直接重新買一套大別墅，再給我兒子買幾箱最好的奶粉，嗯對，就這樣?！?p> ……
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紫色光紙發(fā)出一聲輕響，陳閑嘴角上揚，“契約生效，交易完成”。
陳閑說完右手一揮，漂浮在他手掌心中的契約化成一道紫光飛進小賣部的隱蔽隔間中。
“唉，現(xiàn)在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有時候等一晚上也不一定來一個，這個月也還差十一個人才能達到上面的要求，不過幸好，我快熬到頭了?！?p> 陳閑泛著油光的斜長劉海下射出兩道亮光，那是一種即將得償所愿的眼神。
“老板，拿兩桶泡面?！?p> 陳閑瞬間恢復(fù)之前的懶散狀態(tài)，“那邊架子上，五塊錢一桶，兩桶十塊?！?p> 深藍牛仔褲搭配白色T恤的矮個兒青年顯然是小賣部的?？?，駕輕就熟拿了兩桶泡面，自己把錢放到陳閑躺椅前的貨架抽屜里。
“哇，陳老板你黑眼圈這么重，昨晚又去打游戲了？”
躺椅上躺成一條的陳閑晃著蒲扇，“對啊，你們啥時候放假？”
青年自己扯了一個白色塑料袋，把泡面放到里面，“七月中旬吧，咋了？”
“沒事，就問問?！?p> 青年轉(zhuǎn)身前露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哎呀不用隱藏了，我還不知道你陳老板？每天下午都要端小板凳坐門口，你可別告訴我是在看風景哦，哈哈，走了。”
陳閑擺手笑了笑，只是轉(zhuǎn)身出門的青年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看著和他們一般年紀，每天上午睡覺、下午準時端小凳坐在店門口的小賣部老板，笑容中有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滄桑落寞。
他的確不是在看風景，但也不是看那些晃來晃去的夏日大白腿。
蒲扇蓋住了臉，生物鐘與眾不同的陳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至于會不會有人趁他睡著偷東西？陳閑表示從不擔心，自從他開了這家小賣部，就沒發(fā)生過這種事。
拋開能在這附近晃悠的，都是自詡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不說，多數(shù)人都是有賊心沒賊膽。
賊膽賊心兼具的，在他進門的瞬間就會發(fā)現(xiàn)躺椅上的陳閑在盯著他。
等陳閑醒來，前方電視上正好顯示下午六點整的時間。
不出陳閑所料，他本就擁擠的小賣部中此時多出了三五個人，準確的說，是多出了三五個小朋友，都是七八歲左右。
這群結(jié)伴來陳閑店里看動畫片的小孩并沒有發(fā)現(xiàn)陳閑醒了，都在聚精會神盯著貨架頂上的十四英寸小彩電，里面放著老少皆宜的貓和老鼠。
“那誰，你看歸看，別把鼻涕擦我洗衣粉上啊?！?p> “還有你，別一來就坐那箱辣條上，給我捂出一股子襠味兒，還怎么賣啊……”
被陳閑點名的兩名小孩頭也不回，眼睛都盯著電視。
早就知道結(jié)果的陳閑坐在躺椅上伸了個懶腰，徑直去隔間中拿小凳去了。
“泡泡糖和七個小矮人我放這兒了，一會兒看完一人一個，別打架哈?！?p> 把泡泡糖和一袋七個裝的冰棒放在貨架空處，不管聽到冰棒名字后終于肯把眼睛從電視上移開的幾名小孩，陳閑轉(zhuǎn)身走出店門。
小賣部門口，被房屋建筑擋住陽光所形成的陰涼處，陳閑放下塑料小凳，正對著科大門口坐了下來。
大學門口始終人來人往，或是成群結(jié)隊，或是單獨一人。
“你看你看，我沒說錯吧，每天下午六點，他絕對會出來?！?p> “真的誒，咦，你看他的頭發(fā)，這得多久沒洗了，好惡心?！?p> “他該不會是個變態(tài)吧？每天下午都坐我們學校門口，聽說最近都有人向?qū)W校反映了，我們班還有好幾個女生都不敢穿裙子出來了呢……”
陳閑無動于衷，眼睛始終盯著科大南面的一棟兩層建筑。
五分鐘后，校園中響起了每天下午都有的優(yōu)美純音樂，那棟掛著食堂兩個大紅字的建筑門前，慢慢出現(xiàn)了一大波洋溢著青春朝氣的大學生，有男有女。
陳閑原本平靜如水的目光瞬間亮了起來，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這一刻的陳閑，他的心靈忽然就變得明亮且富有生機了。
那道身影，無論她走過多少輪回，他都能夠在千萬人中，一眼找到。
二十分鐘悄然過去，陳閑頭頂?shù)奶柨赡苁桥芰艘惶炖鄣貌恍小⑾胍料挛魃剿X的時候，去吃飯的俊男靚女們也開始陸續(xù)走出了食堂。
其中，自然也包括讓陳閑心甘情愿、每天下午六點準時坐在小賣部門口的那道清麗身影。
“今天比昨天快了五分鐘，她應(yīng)該是沒吃飽的吧？”，隔著最少有三個籃球場的距離，瞇著眼睛的陳閑柔聲念叨。
沒人聽清他說了什么，更準確的說，應(yīng)該是根本就沒人注意過他一個不修邊幅的小賣部老板。
也許他冬天穿的那件多處爆出棉花的軍綠色大衣，都比他這個人更容易讓人記住。
與以前數(shù)不清的無數(shù)個下午一樣，陳閑目送穿著一身白色長裙的女孩與幾個同學有說有笑、走入拐角。
她一直都喜歡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