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紅色磚樓不高,六七層左右,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粘附著潮濕的苔蘚。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鬼使神差的到了這里。
這里與他小時候生活的老樓很相似,興許這就是讓他在這停下來的緣由。
那個時候,家里條件不上不下,父母白天必須工作,沒有時間照管他,便把他放在姥姥家。
姥姥家就在這樣的樓上,后面還有兩排一模一樣的紅色磚樓,據(jù)說是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有了的。
當時他跟朋友們玩,翻過矮墻,爬上平房的頂,幻想自己長大了有這么高。
當時的日子過的不差,家里時常吃肉,每天晚上父母都會來看他一次,然后再回到那名叫萬盛園的小公寓。
有時候母親會留下來陪他住,他會緊緊抓著她的手臂不讓她走。每次她都會偷偷離開。
再長了幾歲,父母買了很大的房子,他和父母住在那里,也時常去姥姥姥爺家住,只是不能玩的太晚。
當時他年紀還小,父母經(jīng)常陪他玩各種荒謬的游戲。
再到后來,他們家又換了一個更大的房子,他開始害怕父母離開,后面就慢慢希望父母離開
因為父親對他的要求很嚴格,母親也是。寫字一個不好,就要撕掉整頁的紙。
他們都是老師,父親在一個中學當政治老師,后來升到主任,再后來離開學校,去輔導班里當管理人員,十分善于說教
母親一如既往的是小學老師,說起話來,也讓他窒息。
他想到這里,不由得嘆口氣,拿著東西準備回家。
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方向感,但他這次卻獨自一個人,恍惚間從一個陌生的地方,走到了他家所在的那棟樓前。
眼前的樓很高。
參天入云,站在樓前仰望,你會看見它最終化作一點,沒入暗淡的灰云中
云活了一樣,順著風變幻出千萬種姿態(tài)來…
他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了近些日子讀的詩來
黑云壓城城欲摧,讀起來雄渾,寫來也雄渾,他卻仿佛感受到了那位英年早逝的李姓詩人的悲涼。
文不道放下手中的袋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的圓形出入卡,往玻璃大門前的鎖上一貼
門緩慢地向后打開,像是一位行動遲緩的老人。
他抬腿,邁步,每一個動作都似乎有些吃力,遲緩,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又像是剛離開學步椅的嬰兒
他覺得手腳有些冰冷,像是灌了鉛一樣沉。
他根本不想要動,他什么都不想做。
如果不是為了逃離他溫暖的家,他是不會出來買東西的。
他是出去買東西的,但什么東西都沒有買。
他掙扎著邁步,走進陰暗的,狹長的走廊。
走廊的燈沒有亮,走廊的深處有些陰冷幽深,仿佛昏暗中有一只無形的黑狗,準備隨時隨地竄出來,用那張巨大的嘴撕裂你
文不道十一歲那年被一只大黑狗咬過,如果不是一個大爺剛好路過救下他,他可能會上新聞
文不道看見電梯按鈕在黑暗中冒著藍色的光,照的光滑的大理石墻壁明暗不定
他敲敲門,木門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他不喜歡按門鈴,門鈴就像是弟弟的尖叫,母親的指責一樣尖銳刺耳
門沒有開,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插到鎖孔里,轉(zhuǎn)動兩下,打開了沉重的木門。
“文不道!你英語視頻怎么沒有上傳?”
母親高昂的聲音從耳邊炸開,他有些恍惚。
他好像上傳了吧
文不道連回答的力氣都沒了,隱隱有些心慌,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仿佛墜入深淵
你能看見天空,看見崖邊,但是你只能不斷下墜
沿途所有的樹枝都脆弱的不堪一擊
他推開自己臥室的門,用凳子堵上門。
他的門壞了一年,不知道是父母不想修還是來不及修,一直保持著沒法關(guān)門的狀態(tài)。
他靠在床頭,翻開書就看見了一行刺目的字。
子貢倦于學………愿有所息……生無所息
他恍惚間只看見了這些,他有些喘不上氣來,緩慢的站起身,打開窗戶。
他無心看書,坐到書桌前,書桌上放著一本銀色的,價格不菲的筆記本電腦。
他打開電腦,輸入母親設(shè)置的密碼,無數(shù)信息一下子涌出來。
他關(guān)掉聊天欄,有些話他說不出來,只能自己想著
他打開另一個藍白色的網(wǎng)站,似乎想要寫些什么
門突然開了
“你別光用電腦,歇歇眼睛,多看看題?!?p> 女人道。
“我剛打開電腦沒有五分鐘,還有,我記得我們之前說好了,你進我屋應該敲門的?!?p> “我不是為了你好?”女人沒有回答,他也無力糾纏
他習慣了。
小時候,父母說考好帶他出去玩,他考好了,父母沒有帶
父親說,不干涉他的決定,尊重他,卻說他女孩子應該有個女孩子的樣子,要求他違背心意好好打扮自己。
母親說,家里人不會隨便動他的東西,但他的稿子依然被帶著弟弟的奶奶弄沒
母親提醒他兩句,說要他別忘了寫作業(yè),就準備離開,他忽然發(fā)聲喊住了她
“等下…你剛才有沒有叫我”他問道。
“沒有,你別成天胡思亂想,我給你說你……”
母親的話逐漸模糊,他胸腔有些悶,喘不過氣來。
他幻聽幻視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每次他都會告訴父母,父母卻總是不以為意,告訴他不要亂想。
他父親學過心理學,是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自稱齊州最厲害的青少年心理專家,但他對他的一切痛苦都似乎并未發(fā)覺
他關(guān)上門,對著電腦又空坐許久,什么都沒法想,大腦中亂的要命
桌上是堆積如山的試題考卷課本,堆在筆記本旁邊,他似乎想起了還有作業(yè)要做,于是搬下電腦,打開作業(yè)
作業(yè)很多,他沒有一絲動筆的想法。
不是不會,不是不想,而是沒有力氣
他剛上中學時曾經(jīng)考過年紀語文第一,數(shù)學第一,名次還算不錯。
后來也不知道為什么,越想學,越學不進去,做什么事情都感到自己很累,身體狀態(tài)越來越差,時常嘔吐,腹瀉,腹部絞痛,頭疼,頭暈,心臟絞痛,渾身發(fā)軟。
最厲害的那一次,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疼的出了一身冷汗,話也說不出來,老師差點叫了救護車。
后來父母被叫了過來,一見面便指責他:“動輒裝病,我們還上不上班!”
他曾和父母去了醫(yī)院看了很多次,內(nèi)科,神經(jīng)外科,中醫(yī),都看過了,沒有一點毛病
但是他的身體確實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父母希望他鍛煉,他也不是不想鍛煉,只是仿佛有一只黑狗在撕咬他,咬去了他的動力
母親說他不積極,父親喜歡用自己哲學學士,心理學碩士的知識來襯的他一無是處
他知道父母是無意的,父母其實很愛他,他的家庭中父母恩愛,和諧美滿,條件中等偏上,頓頓大魚大肉,住在四室二廳的家里。
他沒有痛苦的資本,沒有不滿的資本
別人都說他沒吃過苦,他們站在制高點上看他
他發(fā)了很長時間的愣,最后打開書,慢悠悠的看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能看進多少內(nèi)容,至少這是他唯二的消遣之一
晚上了,父親九點到了家,在家中走動的腳步聲仿佛一把小錘敲著他的心
父親吃了飯,微不可見的,迅速的敲敲他的門,不等他反應過來就進來了。
他連忙收起書,但是父親已經(jīng)看見了
他不知道給自己昏昏噩噩的跟父親說了什么,似乎是在無力的做最后的掙扎。
“什么老莊都是屁,他們要是真的不慕名利什么的,就不會寫文章,他們只是求的東西不同?!?p> 他聽見父親這么說。
他有反駁的話,可就是說不出來。
他對著父親一直很懦弱
撐到所有人離開,屋子黑了,他躺在床上,開著門睡覺
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忽然驚恐的尖叫了一聲。
他看見自己好像光著一般把自己展露在所有人眼前,這種感覺讓他惡心而無力
他猛然起來,心臟一陣一陣的緊縮,眼前一片漆黑
他從床上起來,希望去洗手間洗臉
但是腳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家里隔音不好,父母睡的晚,這會應該在用手機。
這么大的聲音,他們不該聽不到,但他們真的好像沒有聽見一樣。
不要問他為什么知道自己家隔音不好,前些日子,他與朋友在屋里關(guān)著門說話,聲音不大,無意間提了幾句自己不舒服,心里難受,父母就進來指責他
父親說他不能對人放下防范,現(xiàn)在是朋友,未來不一定,不能什么都對朋友說
母親說他裝
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書桌前拿起手機,希望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
他無意間看到了一條新聞,新聞上是熟悉的照片,那棟老樓,他早上還見過。
十四歲女孩跳樓自殺,當場死亡
手機失去了支持力,穿透手掌一下子落在地上
原來他早就歸了真宅
真好
寒中客
昏昏復昧昧,身瘠欲何為 痻沉同醉醒,游子將鄉(xiāng)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