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威一動不動的站在府衙大院，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府衙大門外。
從施菲兒被挾持離開時，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這樣一動不動的盯著府衙大門。
大門敞開著，門外街道寬闊，他就盯著門外的街道。
陽光熾熱，灼人皮膚，火辣辣生疼，但施威并不在乎。陳晉爵三番五次地催他到房內(nèi)去休息，他都搖頭不應(yīng)；陳晉爵給他撐傘遮蔭，他大喝不準；陳晉爵端來茶水，他也不喝。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女兒。
施菲兒五歲死娘，一直在自己庇護下長大，從未吃苦，從未受罪。這次落在楊楓這大強盜手里，不但會受盡苦痛，也許連性命也會送掉。究其根源，到底是誰的錯？
想到此處，施威臉上痛苦之色更重。這都是他害的!菲兒現(xiàn)在怎樣了？
每一次馬車經(jīng)過，他的眼睛都閃現(xiàn)出了光，但隨著車輪的碾過，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來;每一次有人走過，他的眼睛就格外清晰了，連路人臉上的一粒小痣都能看清，但不是菲兒的面孔。“菲兒······你在哪里？”
院墻的影子拉長了，為他遮住了陽光。
菲兒還沒回來。
就在他雙眼快要望穿了的時候，一輛馬車在大門外停下。車上走下了一個人，那人居然有點像菲兒。
施威眨眨眼睛，果然是施菲兒，她已撲了過來。
她撲在了施威的懷里。
“菲兒，菲兒，你終于回來了！”施威竟流下淚來。
“爹，我回來了，他們沒有傷害我?！笔┓苾簭奈匆娺^爹爹流淚的，她也感動得流下淚來，畢竟父女情深。
施威上上下下打量著女兒，見她全身安好，仍不放心地問：“他們真沒傷害你？”
“沒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陳晉爵，快送小姐回房休息?！笔┩K于放下心來。
“爹爹，我想給你說件事?！笔┓苾邯q豫著說。
“什么事？”施威吃驚的問，他以為她有什么事瞞著他。
“楊楓在車上三番五次的對我解釋說，軍餉確實不是他盜的，叫我在你面前代為解釋，我······”施菲兒邊說邊看父親的臉色，見施威橫眉豎眼，不敢再說。
施威怒道：“你相信他說的話？他騙你你也相信？”
施菲兒搖了搖頭說：“他不會騙我，而且我也覺得這件案子有很多可疑之處?！?p> 施威面色陰沉：“這件案子是方督軍交待下來的，不會有錯的?！?p> 施菲兒垂下頭，不再開口。
“菲兒，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一個大強盜所說的話的，你信任的還是父親?！笔┩置鎺σ饬恕?p> 施菲兒抬起頭，怯怯地看著施威，聲音低低的說：“楊楓說的話雖不能完全相信，但也不能完全不信?！?p> 施威瞪著施菲兒：“你還是不信爹爹?！?p> “不是的，但楊楓的話也有道理?！?p> “什么道理？”
“他可以證實那天沒離開金州城?！?p> 施威陡的一震，雙眼精光暴射：“怎樣證明？”
施菲兒以為打動了父親，急忙說：“他有證人?！?p> 施威問：“誰？”
施菲兒低聲說：“一個妓女。”
“一個妓女······”施威重復(fù)了一遍，“你相信妓女說的？妓女為了錢，無論要她做什么她都會答應(yīng)。”
“但妓女也不全是這樣的。”施菲兒顯然不同意這種看法，女人對女人總是充滿同情心的——妓女也是女人。
過了很久，施威才問：“楊楓所說的妓女是誰？”
“他沒有說。”施菲兒的聲音很低，她想了一下說，“大概是天香園的女人?！?p> 天香園是這里最大最有名的妓院，楊楓又是在天香園被抓，說不定幾天前他就一直呆在天香園。
施威點點頭，不再說話。
施菲兒偷偷看了父親幾眼，又說：“不管是不是楊楓盜的，我們都應(yīng)調(diào)查清楚，然后再下結(jié)論是否處決他?！?p> “菲兒，現(xiàn)在你很累了，我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你先回房休息?！笔┩孟裼行┎荒蜔?。
施菲兒點點頭，勸父親好好休息后，回房去了。
看著女兒慢慢的離去，施威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以前施菲兒對他總是言聽計從，從不反駁他的意見，從不反對他的主張，更不違背他的意愿。她總是自己的乖女兒，一向是他的驕傲。
任何一個做父親的有她這樣一個女兒，都會心滿意足。
有時自己在盛怒之極時，看見她怒氣就會消去大半；有時自己在悲傷之極時，看見她也會由哀變樂的。
但今天他卻感到不妙了。
一向引以為榮的乖女兒竟然反駁自己的意愿反對自己的主張了。
是因為她經(jīng)過這件事后，懂事了？有了自己的認識見解主張？
難道是以前她太幼稚而今成熟了？
這究竟是可喜還是可悲？
他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也許只有菲兒自己能夠回答。
夕陽逝去，夜已來臨。
施威獨坐“陶然亭”，飲酒。
他的雙眼黯淡無光，滿臉全無表情。
堂堂一個府衙，竟讓楊楓來去自如，還挾持自己的女兒，這樣的事傳了出去，知府大人還有何臉面。
衙內(nèi)的人怎么如此無能，連落入網(wǎng)中的鳥都捕不住，如何捕得了高飛蒼穹的雄鷹？
汪洋海與陳晉爵這兩人辦事越來越不行了。
施威又滿滿的斟了一杯酒，他記得這是第七杯了，他以前是不大喝酒的。
他擎杯，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還未嘆完，他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如此靜夜，聽得格外分明，那是馬靴與青石板路摩擦發(fā)出的聲音，他不假思索，就知道是汪洋海與阿德回來了。
想起這兩人，怒火就上來了。這兩人給人只有一樣好處，那就是給你帶來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這一次大概也不會例外。
腳步聲已近，人已到身后，施威這才慢慢轉(zhuǎn)身，將盯著黑暗的目光轉(zhuǎn)過來盯著這兩人。
看見這兩人，施威怒火更熾，這兩人帶來的不僅僅是失望，而更令人感到晦氣。他倆一臉哭喪，像剛剛死了老娘一般。
施威又長嘆了口氣，似乎要將剛才那口未嘆完的郁悶之氣長嘆出來。
他放下酒杯，他連喝下這杯酒的心情都沒有了。
他緊緊地盯著這兩個一直受他器重的愛屬，不開口，直到兩人頭垂得低低的，他還是不開口。
有很多人寧愿彎腰，也不愿低頭，也許是因為低頭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汪洋海緩緩抬起了頭。
他用那種小孩子做錯事又怕父母懲罰自己的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施威，用那種小孩子做錯事寧愿受罰的可憐兮兮的聲音說：“大人，我們無能，我們沒能盯住楊楓的那輛車，小姐也不知被帶到哪里去了。我們無能，該死！”
施威面色陰沉，并不開口。
阿德也抬起頭，怯怯說“楊楓他……他實在太狡猾?！?p> 他卻不說自己太笨了。
施威仍然面無表情，不吭聲。
他這種態(tài)度太讓人難以忍受，他純粹是想讓人發(fā)瘋。
汪洋海渾身不舒暢，似乎數(shù)百只螞蟻在全身上下爬來爬去：“楊楓的確太狡猾，我與阿德一直盯著他們那輛馬車，他們在路上換了三輛馬車最后在觀日閣停了下來?！?p> 阿德接著說：“我們藏在暗中，他們沒有下車，等了許久，仍不見人出來，我們包圍上去，卻是一輛空車，他們已無影無蹤了?！?p> 施威終于開口：“你們說怎會這樣的？”
“我們也搞不懂。”兩人惶然。
“你們中了楊楓的調(diào)虎離山、金蟬脫殼之計。”
兩人依舊惶然，不明白他說的什么意思。
施威只好解釋：“你們暗中跟蹤楊楓，自以為很謹慎，其實楊楓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你們，故意裝作不知道而已。你說楊楓在途中換了三次車，錯了，其實他只換了一次。后面兩次根本沒有換車，而你們卻去跟蹤那輛空車，怎會有人？”
“但我們親眼看見的，絕對沒有看錯?！蓖粞蠛２环?，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連眼睛都沒眨？？”施威眨了下眼，問。
“沒有，······不過眼睛倒是眨了的?！?p> 一分鐘不眨眼有可能，一刻鐘不眨眼也有可能。但要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的睜著雙眼不眨，卻是絕難做到的事情——除非是死人，死不瞑目的人。
“你承認眨了眼，哪怕只眨了一次，就承認中了楊楓的計?！笔┩终Ａ艘幌卵郏皸顥鹘^對能在你們眨眼之間進入另一輛車?！?p> 施威分析得很有道理。
在一個嘈雜的地方，那里至少有三輛馬車。蒙面客與施菲兒根本不下車，只有楊楓下車，進入另一輛車。這輛馬車開始前進，跟蹤的人繼續(xù)跟蹤。到了另一個地方，楊楓停車又進入另一輛馬車，車卻停了很久才開始前進，于是跟蹤的又繼續(xù)跟蹤。而楊楓進入另一輛車時，故意讓跟蹤的人看清，在車停下不走時，他卻在眨眼之間又回到原來那輛車中，跟蹤的那輛馬車已是空車。
楊楓他們根本不在那輛車中，他們怎會找得到楊楓，又怎會見到施菲兒？
這其間的道理雖不難懂，卻很難想得通。
汪洋海想了很久才想通，這時已是頭痛欲裂了。
他抱緊了頭，痛苦的說：“我們就這樣中了他的計？”
“是的?！笔┩⒉缓茇?zé)怪他們，“其實你們也不必過分自責(zé)。楊楓作盜十多年，若不能擺脫別人的跟蹤，他所盜得的東西，又怎能轉(zhuǎn)運出去而不留任何蛛絲馬跡？”
換言之，楊楓帶著一兩個人，同樣也能擺脫別人的跟蹤。
施威勸他們不必自責(zé)，汪洋海反而更加痛苦。他的手指完全插入頭發(fā)中，揪著：“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施威執(zhí)杯不言。
“小姐落在楊楓手中，不知會受多少折磨?！蓖粞蠛Ｒ婕油纯?。
施威嘆了口氣，說：“她沒受什么折磨?！?p> “你怎會知道？”
施威又嘆了口氣：“她已經(jīng)回來了。”
“回來了？”兩人驚訝得幾乎同時說出來，他們睜大了雙眼，一副死也不信的樣子。
“是的，夕陽落山的時候回來的。”
“小姐在哪里？”汪洋海幾乎離身而去。
施威淡淡地說：“她在休息，你就不必去打擾她休息了。”
汪洋海還是不放心：“她真的沒事？”
施威懶得回答他，只輕輕的點頭。
阿德得意洋洋：“先前陳晉爵說小姐會回來的，楊楓他們是講信義的，他······”
施威忽然打斷他：“楊楓在逃，你有什么好主意？”
阿德怔住，答不上話來。
汪洋海想了很久，才說：“我們一切照舊，不過賞銀應(yīng)多加點?！?p> “不錯?！卑⒌陆又f，“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明日重布通緝令，懸賞萬兩捉拿楊楓！”
施威喝干杯中酒，眼睛又轉(zhuǎn)向黑暗。
在一陣打更聲中，楊楓醒了。他并不是被更聲驚醒的。
長期以來的作案鍛煉，他已將自己訓(xùn)練成了一個打點計時鬧鐘。
這種鐘只要你調(diào)撥，它就會在你所調(diào)撥計時之時打點。
楊楓就是這樣。他在睡覺時，他如要自己在三更時醒來，在三更時他就會自覺醒來，分秒不錯。
微風(fēng)拂過，老樹葉簌簌作響。
今夜已是七月十六，再過一月，中秋就到了。
八月中秋，他有一個極為重要的約會，但現(xiàn)在自己的事情如此繁雜，到時能否赴約，實在難說。
無論如何，楊楓會盡快解決掉這些事，到時準時赴約。楊楓絕不是個不守信諾的小人。
雖過十五，但十六的月亮同樣很圓很亮。
老樹間的枯藤很結(jié)實，楊楓睡在自己用枯藤“造”的床上，愜意極了。
更聲消殘，他下了床。那把劍留在了床上，他終究是用不慣別人的武器。
他活動一下筋骨，便向城內(nèi)天香園行去。
城內(nèi)的夜并不太靜，時有犬吠，時有馬嘶。
楊楓卻走得很靜，他不敢制出半點驚人的音響，造出不必要的麻煩。
他又來到了天香園圍墻外，那棵千年巨樹下。
老樹依舊，但人呢？
他躍上這棵樹，觀察片刻便躍進天香園。
天香園內(nèi)卻不大靜，還有喧鬧聲。全城恐怕也只有天香園還有如此熱鬧了。
楊楓簡直就是一只巨型夜貓，躲躲藏藏，像怕老鼠發(fā)現(xiàn)了自己。走走停停，走得比貓還輕。
轉(zhuǎn)過一叢花樹，前面一間有燈光的房內(nèi)傳出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們?nèi)秋埻埃敲炊嗳诉€斗不過他。”
這個女人居然是小蝶的知己，也是楊楓的知己，她是鳳姐。
一個男人說：“唉，你沒親眼看見怎會知道？楊楓實在是太厲害，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也許我見不到你了?！?p> 鳳姐說：“你們?nèi)菬o賴，他會舍不得殺嗎？”
“真的。”那男人說，“要不然他就不會受傷。”
“他受了傷？”鳳姐聲音充滿關(guān)切與驚慌。
楊楓不再去聽他們說什么。鳳姐那么關(guān)心他，他很感動，但現(xiàn)在小蝶一定更擔(dān)心掛念自己，他只想立即見到小蝶。
小蝶的房內(nèi)漆黑、死靜。
楊楓雖然知道小蝶與自己一樣，喜歡黑暗，但此刻仍忍不住心一跳。
她還在房內(nèi)嗎？會不會出了什么事情？
楊楓匆匆上前，輕輕的敲門，沒人回應(yīng)。
他又敲了敲，敲得既急又重。。
這次有人應(yīng)了，是小蝶。她聲音驚恐：“誰！”
楊楓輕聲回答：“我，楊楓?！?p> 門開了，露出小蝶充滿憂愁的臉和蓄滿淚水的眼。
她還未開口，淚就流了下來，她腳未動，就已倒在楊楓懷里。
楊楓的心被狠狠地刺痛，抱緊了小蝶進入房內(nèi)，掩上門。
小蝶的頭緊緊埋在楊楓懷里，輕輕啜泣，滾熱的淚水溫暖了他的心窩。
楊楓沒有開口，只是緊緊地抱著她。
他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她需要發(fā)泄一番，大哭一場之后，也許會破涕為笑。
小蝶雖沒破涕為笑，但目中已有了笑意。
她淚眼朦朧，更令人心碎。她這雙眼中究竟蘊藏了多少令人心碎的淚水？
楊楓輕輕地吻去她臉上的淚水。小蝶已破涕為笑了，笑容如春花，露濕的春花。
“你到哪里去了？我好擔(dān)心?！彼曇糨p柔，就像春水緩緩地流過。
“沒事的，我同樣好好的在你身邊。”楊楓故作輕松。
但小蝶立刻覺察出楊楓受了傷。她掙脫出楊楓的懷抱。
楊楓愣在了那里。
不知何時，燈已燃起；不知何時，小蝶又投入楊楓懷中；不知何時，小蝶手中已多了幾樣?xùn)|西。
小蝶是為他拿藥的。
楊楓身上的血衣血褲已完全褪下，是小蝶強迫為他脫的。
男人們對一點小傷總是毫不在乎，而女人就不同了，只要看見血，就會大驚。
看見楊楓身上的幾道刀傷，小蝶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她緊咬著嘴唇，沒有出聲。
一個男子漢遇見如此堅強的女人，他還怕痛的話，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藥水和著小蝶的淚水擦在楊楓傷口上，楊楓毫無半點苦痛，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感。小蝶的手太溫柔了，就像一位剛分娩的產(chǎn)婦在輕撫自己的親生嬰兒，生怕把他驚醒。
楊楓不是嬰兒，他是大男人，大男子漢。他握住了小蝶的手，她的手好冷。
他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她的手真的好冷，就像冰。
“小蝶，不用擔(dān)心，這點傷是算不了什么的?！彼謱⑿〉氖指苍诖笸葍?nèi)側(cè)，撫摸著那道足有四寸長的刀疤，淡淡地說：“連這樣的傷都奈我不何，這點小傷對我更是毫無損傷?！?p> “楓哥哥，我······我要問問，你這些傷是怎樣來的？”小蝶淚眼凄惻，聲音凄楚。
楊楓顫抖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小蝶已開始受不住打擊了。
他受傷數(shù)次，總是在這里養(yǎng)傷，小蝶從不問他的傷是怎么來的。
她只是靜靜的為他清洗傷口，擦藥，敷藥，包扎。為他熬藥，燉補品，喂他藥?？粗鴹顥鱾跐u漸愈合。臉上笑容也日見其多；看著楊楓身子日漸復(fù)原強壯，她比吃了蜜還要開心。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做她認為該做的事，從不說一句多余的話，她只是將自己的溫柔關(guān)懷愛護給予楊楓。
但現(xiàn)在她卻問了，她知道不該問的，她還是問了。
是不是她以女性所特有的敏感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的不同尋常？
小蝶感覺到了楊楓的不同尋常的反應(yīng)。她用異常溫柔的聲音說：“對不起，——我不該問的，但我好擔(dān)心，好害怕，我不得不問，我······”
小蝶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
在幾年的煙花生涯中，她已明白什么事自己可以知道，哪些事自己不應(yīng)知道；哪些事自己該問，哪些事自己不應(yīng)問，甚至連提也不應(yīng)提。
她明白男人做事有他的理由，女人是不應(yīng)過問的，雖然有的理由是女人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
因為男人有時就像孩子，女人有時就像母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主張見解，有自己的處事方式，母親不能將自己的意志凌駕于孩子身上。
以前她撫摸楊楓身上的傷疤傷痕時，總有一種自豪感，因為這些疤痕記載著他的歷史，他的輝煌。但這次就不同，很不同。
她以自己敏銳的觀察力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不同尋常。
她覺得暗中總有一雙邪惡的眼睛盯著自己，盯著楊楓，似乎將大禍臨頭。
這次她看見他身上傷口，她的心跳得異常迅速，從未有過的迅速；這次她撫摸楊楓身上的傷疤，感覺自己似乎摸在毒蛇斑斕的花紋上。
她真的很擔(dān)心，很害怕，所以她不得不問，不然她就不能安心。
楊楓輕握她的手，輕聲說：“我明白，我不會怪你?！?p> ——只要是別人出自真心的關(guān)心幫助你，哪怕他做錯什么，也不應(yīng)責(zé)怪他，而應(yīng)安慰他。
楊楓不讓小蝶再問，就說：“昨天我離開這里，去了衙門。你不必擔(dān)心，我是去向施知府解釋的，但他并不相信我。他下令逮我，于是就打斗起來?！?p> 小蝶問：“他們?nèi)撕芏?，武功很高強是嗎？?p> 楊楓不在意的笑笑：“人雖不少，武功卻很差，那些人全是城內(nèi)的無賴游閑之人?！?p> “但你受了傷?！?p> 楊楓盯著黯淡的燈，緩緩的說：“我不忍傷害他們?！?p> 小蝶說：“他們抓住你這個弱點，便傷了你？”
楊楓點頭。
小蝶沒有再問楊楓是怎樣逃出衙門的，既然他人已在這里，就不必問了。
兩人就這樣的緊緊抱著，都不說話。
有風(fēng)進屋，火焰跳動。
世上最不好靜的也許就是風(fēng)，它不但動而且發(fā)聲。它不但自己動自己發(fā)聲，也弄得別的東西一起動一起發(fā)聲。
屋內(nèi)的暫時寂靜被風(fēng)聲打破，楊楓又開口說話了。
“小蝶，跟我一起走，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
小蝶沉思著，沒有回答。
“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到你想去的地方去，永遠都不回來?！?p> “城內(nèi)把守那么嚴密，我擔(dān)心我們走不了了?！?p> 楊楓淡淡地說：“我要離開這里，很少有人阻止得了我?！?p> 但小蝶還是很擔(dān)心：“只要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就走不了了，城內(nèi)到處是他們的耳目，你帶著一個大女人是很麻煩的?！?p> 楊楓不說話，也在沉思，他突然問：“我給你的那個包袱，藏在哪里了？”
小蝶起身，不一會兒就拿來了包袱，她顯得很吃力，很明顯包袱很沉。
楊楓接過，打開，里邊又是三個包裹。
他打開其中一個包裹，拿出來兩樣?xùn)|西，竟是兩張人皮面具。
楊楓說：“我們喬裝打扮一番，混出城去?！?p> 他貼上一張，儼然成了一位中年人。
小蝶嫣然一笑，仍不放心：“這行得通嗎？”
“放心，行得通的?！睏顥鳂O有把握。
兩人收拾打扮一番，竟成了一對非常普通的中年夫婦，兩人相視，啞然失笑。
正準備開門出房，忽聽有人匆匆走了過來，兩人同時一驚。
來人輕輕敲門。
小蝶急問：“誰？”
來人不答，仍輕輕敲門，敲得卻有節(jié)奏了。
小蝶驚慌的眼中露出笑意，她附在楊楓耳邊低聲說：“是鳳姐?！?p> 她輕輕的走過去，開了門。
鳳姐笑嘻嘻的走進來：“還沒嚇?biāo)滥阊?，小蝶?！?p> 小蝶沙啞著喉嚨，冷冷地說：“你是誰？”
鳳姐臉色大變，后退兩步：“你······你是誰？小蝶呢？你把小蝶怎樣了？”
“我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變成了誰？”
“我······哈哈，還沒嚇?biāo)滥阊??！毙〉断旅婢?，嬉皮笑臉，擠眉弄眼。
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你說絕不絕。
“你個死蝶兒，嚇?biāo)牢伊?，你怎么變成個老太婆了？”鳳姐拍拍心口，大口喘氣的說。
“我們喬裝打扮準備出城的?！毙〉钢笚顥鳎瑮顥饕渤断铝嗣婢?。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鳳姐張大了嘴，“城內(nèi)四處貼滿通緝令，捉拿你，還不快躲起來！”
“他來帶我走的，”小蝶偎依著楊楓，“我們要離開這里了?！?p>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根本就不可能一起逃走。”鳳姐說的斬釘截鐵。
“為什么？”
“全城都貼滿通緝令，密探遍布，”鳳姐說，“只要有蛛絲馬跡，就會逃不了的?！?p> 楊楓不開口，他不開口只因為鳳姐說得很有道理；他不開口只因為自己沒有把握能帶著小蝶安全出城。
鳳姐說：“先前聽牛癩子說施知府下令，無論誰擒得你，不管是死是活，均賞銀三百兩。”
活人要擒住不容易，因為他會反抗，只有死人才不會反抗。那些想得賞銀的人就會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弄死楊楓。
施知府的這一命令，無異于給楊楓判了死刑。
“怎會這樣嚴重？”小蝶抱緊了楊楓，生怕他會突然離她而去，“鳳姐，你不會騙我吧。”
“蝶兒，你怎么不信姐姐的話了？”鳳姐有點委屈，“我何時騙過你。牛癩子說，楊楓單身闖府衙，打死打傷十多名捕快。楊楓，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楊楓苦笑：“我闖府衙打傷捕快不假，但說我打死捕快卻很冤枉?！?p> 鳳姐說：“他們故意冤枉你，給你多加罪名，為的就是置你于死地?！?p> 小蝶聲音發(fā)顫，說：“他們太蠻橫無理了，先是不明不白的抓住他，要處決他，現(xiàn)在又通緝欲置他于死地，鳳姐，你說他該怎么辦？”
鳳姐盯著楊楓，故意激將他：“楊楓，你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拿不出個主意來？”
楊楓嘆了口氣：“我已準備去查是誰這樣陷害我?！?p> 鳳姐眼中有了笑意：“那你怎么還不去？”
楊楓說：“我不放心小蝶呆在這里。如果有人知道了我與她的關(guān)系，她就很危險。”
“你放心，有我在她身邊，不會有什么問題的?！兵P姐問小蝶，“你留在這里，怕不怕？”
小蝶搖搖頭：“我在這里住了幾年，早已習(xí)慣。留下來也能幫助打探誰在陷害他，我絕不會害怕的?！?p> 楊楓問：“你能幫什么忙？”
小蝶笑了笑，說：“先抓你要處決你的是施威，現(xiàn)在要抓你，要置你于死地的還是他，這不能說與他無關(guān)?！?p> 楊楓點點頭。
“施威總喜歡到天香園，找現(xiàn)在的大紅人田蕓蕓尋歡作樂?！兵P姐說，“如果這件事真的與他有關(guān)，他難免會說漏嘴?！?p> 鳳姐接著說：“如果田蕓蕓肯幫助我們的話，這件事就很容易搞清?！?p> 她已不自覺的插足這趟渾水了，口口聲聲稱我們。
小蝶問：“為什么？”
“你說男人什么時候最難保守秘密？”鳳姐問小蝶，她心想這個問題她一定答得上來。
小蝶當(dāng)然能回答：“男人與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在床上作樂時最難保守秘密?！?p> 小蝶說得不但有理，而且不錯。
關(guān)于男人她們見得多也懂得多。
男人在妓女面前總是無拘無束，大吹特吹自認為得意光榮的事。一高興就難免失言，說出心中的秘密。
——所謂得意忘形，真是一點不錯。
鳳姐說：“對，如果田蕓蕓在床上巧妙的詢問施威，說不定他會說漏嘴?！?p> “他說漏嘴的機會只要有一點點，我們只要抓住這一點，這件事也許就會水落石出?！毙〉麐尚φf，“幸好我與田蕓蕓有點交情，拜托她做這件事，相信不會推辭?！?p> 楊楓臉上也露出了笑意。小蝶與鳳姐說得很有道理，如果真的得到田蕓蕓的幫助，事情的真相也許很快就會澄清。任何一個男人要想在田蕓蕓這樣一個女人面前保守秘密都是很難的?！獥顥鞒醮我姷教锸|蕓時，就這樣想過。
楊楓很感激的看著鳳姐，笑笑說：“這樣我們從多方面追查，不久就會真相大白?！?p> 他緊握小蝶的手，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小蝶，她······”
鳳姐打斷了他：“你怎么變得婆婆媽媽的了，你放心，我會照顧她的，你回來時，我一定會將她完完整整的交給你?！?p> 楊楓感激的看著鳳姐，誠懇的說：“鳳姐，我走之后，小蝶就托你照顧了?！?p> 鳳姐開心極了，有楊楓這樣一個好弟弟的確是件開心的事，她拍拍胸脯：“我一直將蝶兒當(dāng)親妹妹看待，你還擔(dān)心我不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親妹妹嗎？”
小蝶也說：“我們不會有事的。我們在這里只希望你早點回來。”
楊楓輕輕的點頭。
遠方傳來了更鼓聲，已是四更。
房內(nèi)的燈已滅，鳳姐早已離開。
夜已很深，本應(yīng)很寂靜了，房內(nèi)沒有人說話，但并不表示安靜。房內(nèi)還有一種很輕微的聲音，這種聲音持續(xù)了很久。
等到屋子里安靜下來時，月已在窗外窺視。
它見到了什么？
微風(fēng)輕吹著窗戶，月光從窗縫中射進房中，射過薄薄的籠罩，照在了小蝶白玉般的腰肢上。
如此涼夜，她腰肢上怎會有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
她纖腰上還有一只手，一直拿著絲帕的手，一只男人所特有的大手，這個男人當(dāng)然是楊楓。他正輕輕地為她擦汗。汗那么多，連絲帕都似乎在滴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楓才開口說話，他問：“蝶兒，你知道我怎樣去追查嗎？”
小蝶搖搖頭，沒有開口。
楊楓說：“我要到關(guān)外去一趟。”
他本不想說出來，他知道這會讓她擔(dān)心的，他卻又不得不說。
小蝶的身子明顯顫抖了一下，過了很久，她才說：“你怎么到那么遠的地方去？”
楊楓說：“我被冤枉與關(guān)外的方督軍很有關(guān)系?！?p> 小蝶問：“方督軍又是誰？”她雖不認識方督軍，但知道他是督軍，必定不是簡單人物，楊楓這一去，不知又有多少危險，她的心又慌亂起來。
楊楓只有給她解釋清楚：“方督軍的軍餉在十幾日前被盜，他的看管軍餉倉庫的手下說是我盜的，他便密告施威捉拿我。于是在四日前抓住了我，要不是我逃了出來，也也許成了冤死鬼。所以要查清這件事，直接從他那方面入手，可以省去很多麻煩?！?p> 小蝶問：“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楊楓說：“一個不知名的蒙面人告訴我的。”
小蝶說：“他的話可信嗎？”
楊楓說：“昨天在衙門他救過我。”
小蝶說：“就因為他救過你，你就相信他？如果他救你是因為要陷害你呢？”
“不會的?！睏顥髡f，“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朋友。”
小蝶很久不說話，她知道楊楓對“朋友”兩字看得很重，也許比性命還重。
“還有更重要的是方督軍的兒子也這樣說過。他兒子是花花公子，玩女人雖有一套，要保守秘密卻很難?！睏顥饔謶浧饦涠粗械哪且荒涣耍八c田蕓蕓好像也有來往。”
小蝶還是不放心：“就因為這些，你就要去關(guān)外？”
楊楓說：“這些已足夠，有時的一點點線索，也足夠解決問題，因為這一點就是整件事情的關(guān)鍵?！?p> “你認為這件事情的關(guān)鍵在方督軍身上？”
“是的，我懷疑陷害我的就是他?！?p> “所以你就非去不可?！毙〉麌@了口氣。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這個辦法付出的代價雖大，卻最有效?！睏顥鬏p擁了小蝶。
大多事都是這樣的，不付出超人的代價，就不會有驚人的成就。這一點小蝶也懂，所以她不再說什么。
又不知過了多久，楊楓說：“我這一去，也許要十天或者半月才會回來，你留在這里我真的很不放心，你一切要小心在意，千萬不要泄露我們的關(guān)系?！?p> 小蝶沒有開口，只是抱著楊楓。
“你一定要等我回來，這件事了結(jié)后，我們就找個安靜的地方，過安穩(wěn)的日子?！?p> 小蝶只是點頭，不說話。
“我們要養(yǎng)很多孩子，七個，八個······這樣你便不會寂寞了。”楊楓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孩子，聲音充滿了希望。
小蝶突然把他抱得很緊，她渾身發(fā)燙，臉更燙，她柔柔的說：“我不會寂寞的?！?p> 她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楓哥哥，我······我們已經(jīng)有了孩子?！?p> 這句話如一個大爆炸新聞，把楊楓搞糊涂了。愣了一下他才問：“你說我們有了孩子？”
小蝶聲音如貓叫，好像怕嚇著了他：“是的?！?p> 楊楓就像彈簧似的跳到了地上，從溫柔香軟的鴛鴦床上跳到了堅硬冰冷的地上，在地上打起旋來，直到把頭旋暈后，才抱著小蝶滾上了床。
“你說我們有了孩子?！睏顥髯约壕拖駛€孩子，既頑皮又可愛，“這是多久的事？”
小蝶眼中全是幸福興奮的光芒，她嬌聲說：“大約有三四個月了?！?p> “你以前怎么不告訴我？”
“我······我怕你瞧不起我，我怕你不要我······”
“怎么會呢，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愛你。”
小蝶膩聲說：“我知道，我知道······”
楊楓親吻著她，很久的不開口。
過了很久，楊楓才問：“為什么你現(xiàn)在要告訴我？”
“因為我離不開你，你一定要快快回來，千萬不要讓我望穿了秋水，也不見你回來?！?p> 小蝶秋水般的眼睛已濕，終于滴下水來，淚水晶瑩。
楊楓輕柔的撫摸著小蝶的小腹，他這才發(fā)覺她的小腹的確與以前有所不同。
他的心已融化，什么都不再說，一種即將做父親的幸福感充蘊全身。
他們都在幸福感中飄蕩，身子軟，心兒醉。
他們的離別只是暫時的，相聚卻是永久的。
沒有離別哪有聚合？沒有別離的痛苦又怎會有相聚時候的歡愉？
曉鶯殘月，惆悵相別。
天已明，君已離。
小蝶仍嬌臥在床，擁著衾被。衾被溫香暖熱，其中還存有楊楓的體溫，還有楊楓的體香。
小蝶想起了一首詞：花非花，霧非霧，半夜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楊楓就是如此，半夜來令人陶醉，天明去令人惆悵。
小蝶目中無神，呆呆的盯著窗外，一分一秒的捱著時間，苦苦地守候楊楓的歸來。
她不知道這種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所謂的度日如年，就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