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依然待在許都城中,不斷地咳嗽,他的惡疾似乎是好不了了,已經(jīng)消瘦得皮包骨頭,眼窩凹陷、臉色發(fā)青,看起來就像是一具還能說話的干尸,他平躺在床榻上,哪也去不了,連坐起身子都覺得力氣不夠用,現(xiàn)在除了能喝些粥之外,基本吃不了什么固體的食物。
“文若,咳、咳……快告訴我,咳……戰(zhàn)事如何了?”郭嘉對著房門的方向,著急地問道,卻又無法通順地說完一整句話,而此時的荀彧才剛剛走進(jìn)屋內(nèi)。
“唉,不容樂觀?!避鲝行┌β晣@氣,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走到郭嘉的床榻邊坐下了,耷拉著腦袋繼續(xù)說,“又丟了幾座城池,一旦被人數(shù)大大多于我方的袁軍拖入持久戰(zhàn),必定難以應(yīng)付?!?p> “袁本初……雖然自負(fù),咳……但能坐擁如此大的……勢力,咳、咳……也確實是有些能耐的?!惫螣o奈地應(yīng)道,閉上了眼睛,讓人感覺他似乎隨時都會悄無聲息地死去,“必須盡快想個……辦法,咳……不然我方……遲早會被袁軍消耗殆盡?!?p> “袁軍集中兵力游走進(jìn)攻,我方數(shù)量有限,顧此失彼、難以調(diào)度。”荀彧邊說邊搖頭,看起來即使聰明如他也已經(jīng)毫無對策,“當(dāng)以一敵十的時候,任何戰(zhàn)術(shù)都起不到什么顯著的成效?!?p> “不要灰心,咳……世上沒有必勝一說,一定……有辦法?!惫斡志従彽乇犻_眼睛,炯炯有神,與那病入膏肓的身子完全不相稱,“你隨軍征戰(zhàn)……已有好些日子了,咳、咳……再想想……想想,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呃……如此說來……”荀彧瞇起了眼睛回憶,試圖發(fā)覺一些生變之處,“自從官渡大戰(zhàn)那一役之后,就再也沒見到劉玄德一軍出戰(zhàn)了?!?p> “嗯?你……確定?”郭嘉轉(zhuǎn)過臉來望著荀彧,仿佛這么個簡單的動作都令他要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完成。
“嗯,確定?!避鲝矊⒁暰€移向了郭嘉,很有把握地答道,“應(yīng)該是與袁軍產(chǎn)生了內(nèi)部矛盾?!?p> 郭嘉皺起眉頭思考起來,兩個眼珠左右挪動,大腦正在急速地運(yùn)轉(zhuǎn),仿佛瞬間就能看到袁軍那邊的一切動向。
荀彧也跟著琢磨起來,抬手搓起了胡須,眼睛望著窗外,或許那便是袁軍營地的方向。
不過一會,這兩位智者的視線再次交匯在一起,神情已有了改變。
……
大戰(zhàn)至今,袁軍拿下了朝歌、魏東、陳留和汝南,圍繞許都的七大城池已被攻破了四座,即將形成對曹軍的包圍之勢,似乎勝利在望了。
劉備一軍始終跟著主力征戰(zhàn)部隊東奔西走,袁紹又不給安排參戰(zhàn),消耗著體力卻得不到絲毫戰(zhàn)功,所做之事甚至連后勤兵都比不上,純粹是些打雜的工作。
徐州士兵雖然頗有怨言,但劉備并未明確表態(tài),默許了袁軍的做法,所以他們也都只能按軍令行事。
初春的夜晚依舊寒冷,負(fù)責(zé)巡邏和站崗的袁軍士兵個個都蜷縮著上身、彎曲著雙腿,好使得自己能感覺暖和一些,幸好今年的冬季沒有下過大雪,地上的積雪有些零散,不然在帳外待上一晚還真是夠要命的。
“玄德兄,可有睡下?”沮授冒著颼颼的寒風(fēng),來到了劉備的營帳外。
“嗯?是沮授、沮公與嗎?”劉備正躺在床席上,雙手抱在腦后。
糜倩端坐在角落里的榻具上,緩慢地?fù)崦约旱亩亲?;張飛也在帳內(nèi),斜身靠著胡床,雙腿交叉,伸得很長,似乎正和劉備商量著什么事。
“正是,在下可否進(jìn)來?”沮授應(yīng)道。
“公與請進(jìn)?!眲浜蛷堬w對視了一下,隨后雙雙站起,他們和沮授并沒有什么交情,不知他為什么入夜前來。
沮授撩開門簾走進(jìn)帳內(nèi),頓時感受到一股暖意。
“哦?翼德也在?沮某冒昧來訪,還望各位不要見怪。”沮授微笑著朝劉備和張飛作揖行禮。
“哪里話,公與請坐?!眲渥饕净囟Y,接著攤開手掌示意沮授去到一旁的桌案邊說話。
“請?!本谑谝彩挚蜌獾鼗貞?yīng),同時對著糜倩也表示了禮節(jié)。
“公與此時前來,所為何事?”劉備席地而坐,拿起了桌案上正用小火慢煮著的酒壺,和兩個小碗,這是剛才他和張飛小酌時用的。
“唉,我心中不暢,可又不愿因自己而影響同僚的心情,能說說話的……也只有玄德你了。”沮授低著腦袋,兩眼望著劉備遞來的碗,低聲說道。
“如今袁軍屢戰(zhàn)屢勝,打得曹軍節(jié)節(jié)敗退,為何公與還會有不暢之感?”劉備一邊問,一邊在沮授面前的碗中倒上了熱酒。
“我家主公依仗兵多將廣,非要一座座城池地攻占?!本谑陔p手撫住酒碗,順便朝劉備俯了下腦袋表示謝意,“當(dāng)優(yōu)勢建立起來之后,就該全力拿下許都,怎可作持續(xù)消耗?”
“公與說的是,可本初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呢?”劉備在自己的碗里也滿上了熱酒,微笑著應(yīng)道,“雖然打消耗對袁軍有利,可論誰也經(jīng)不住如此長期作戰(zhàn)。”
“連我們這些后勤兵都覺得累,更不用說你們的主力軍了?!睆堬w將胡床挪了過來,也坐到桌案邊,語氣抱怨地把己方將士說成“后勤兵”,接著給自己也倒上了酒。
“沮某慚愧、慚愧?!本谑诳嘈ζ饋?,也沒什么理由好解釋,其實這都是袁紹的主意,和他本就不相干。
“這個……不說也罷,公與呀,干?!眲浯蛄藗€圓場,同時用腳尖頂了一下張飛的腳踝,示意他別多嘴,接著托起酒杯,向沮授敬酒。
“來,干?!本谑趹?yīng)道,隨著劉備一飲而盡。
張飛抬起眉毛、噘起嘴唇,輕輕地?fù)u晃一下酒碗,隨后單手舉了起來,也喝得干干凈凈。
“公與,本初如此作戰(zhàn),許軍師卻不曾相勸?”劉備用衣角抹了一下嘴巴,將胡須沾上的酒水擦去,歪斜著腦袋問沮授。
“唉,子遠(yuǎn)深知主公脾性,從來只會勸說一句,若是被拒絕接受,他則不會再勸第二句了?!本谑趽u了搖頭,嘆著氣回答,“他的智慧全用在如何確保自身,并不太顧忌勢力,若不是兵力強(qiáng)大,或許我方早已被擊敗了?!?p> “所以……公與始終屈居于許子遠(yuǎn)之下?”劉備明知這已是結(jié)果,卻還是用了問句,以稍稍維護(hù)沮授的尊嚴(yán)。
“哈哈哈哈,無礙、無礙。”沮授仰起腦袋大笑,讓人感覺他似乎已經(jīng)壓抑了很久,“只要能為主公出力,是何官職……我沮某并不在意。”
劉備扭過臉和張飛對望一下,他們知道沮授沒有必要在他們面前說謊,也不像是故意要抬高自己,字字都是發(fā)自肺腑,充滿了志向卻又飽含無奈。
“公與,劉某覺得……”劉備將視線轉(zhuǎn)回到沮授,說話停頓了一下,猶豫過后接著說道,“袁本初并非一個明主,公與不覺得自己可惜嗎?”
沮授聽了劉備的話,慢慢收起笑容,拿起酒壺依次給劉備、張飛和自己又倒上了一碗,但沒有立刻飲下,用鼻子長呼一口氣之后,端著酒碗站起身,往帳房的一側(cè)角落走去,酒水隨著搖晃灑出了幾滴。
“謀臣都被認(rèn)為是智者?!本谑谝贿吘徛剡~步一邊說,“我沮公與或許完全不夠格,可即便被當(dāng)作愚蠢,我也只知從一而終?!?p> 糜倩在一旁斜靠在榻具上,默默聽著三人間的對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劉備和張飛望著沮授那有些瘦弱的背影,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就算是贊美之詞也會顯得多此一舉,帳內(nèi)安靜得仿佛都能聽見各自的呼吸聲。
片刻之后,沮授面帶笑容地轉(zhuǎn)過身,雙手舉起酒碗,朝劉備和張飛俯頭行禮,并表示敬酒。
劉備和張飛也微笑相迎,向沮授點了點頭,三人一同將酒碗送到了嘴邊。
正在此時,陳到輕手輕腳地掀開了帳房的門簾走了進(jìn)來,門簾正巧擋住了站在角落里的沮授,沒有被看到;而劉備、張飛和沮授也都正在喝酒,視線被碗給遮擋住了,也都沒發(fā)現(xiàn)陳到。
“使君,一切都已安排妥當(dāng),待明日袁軍出征后便可離……”陳到低聲說道,卻突然停下,眼角的余光瞄見了角落里的沮授。
劉備和張飛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妙,酒含在嘴里還未完全喝干凈便拿下酒碗,睜大了眼睛,快速地看看陳到又看看沮授。
陳到的眼睛一下瞪了起來,宛如一頭饑餓的野獸發(fā)現(xiàn)久違的獵物,連牙齒都緊緊咬住,殺氣頓時從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中涌了出來。
沮授見陳到露出了兇惡的表情,不自覺地感到有些害怕,慌張地要向后退步,可已經(jīng)身處角落,暫時無處可躲,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陳到握住后背上的劍柄大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