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明白了。
掌門早已預(yù)料到蘇木會想盡一切辦法帶我去鼎劍大會,于是事先出關(guān),故意將記有神柘木的賬本遺落在子午殿里,等待自家兒子發(fā)現(xiàn),再貍貓換太子將自身與二長老掉包,神不知鬼不覺地遛進鼎劍大會。
我見蘇木神情郁郁,便拍了他的肩勸慰道:“蘇木你要承認(rèn),姜還是老的辣……”
蘇木更加勃然:“我還不是擔(dān)心你……”
然我心中早有盤算,一旦掌門發(fā)難,我就立馬將蘇木拖下水,東閣小書司沒了不要緊,可如果靈渚門下任掌門也跟著一起沒了,那就有意思了。目光兩相視,我毫不遮掩地彎眼笑了。蘇木雙目對上我的眼睛,他見我瞇眼笑著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著云出一串綿長的嘆息。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自己小心些。”
掌門在酒盞里添了新酒,輾轉(zhuǎn)嗅聞,又暗暗端詳了蘇木一番,啟笑默然頷首,似大局了然于胸。
“我知道你慣著她,你大可放心,我沒什么吩咐阿鯉的事……先不說這個,三日前我以二長老秦天南的身份去十二分野臺,與諸門派掌門長老商議鼎劍大會事宜,今日將你們都召來,便是有事與你們交代。”
掌門將酒桌上的凌亂酒盞撤下,反手指節(jié)一敲酒壺,壺中酒水自瓶口如游龍般流出,百轉(zhuǎn)千回,凝成山川河流,儼然屋舍,花樓酒肆,二街五巷,有酒水作飛花飄入尋常百姓家,車馬人影往來穿梭其間,絡(luò)繹不絕。
眼前所現(xiàn)是乾合鎮(zhèn)與十二分野臺以及周遭的地域圖,這種凝水成圖的手法我在子午殿湮魔大會上見過一次,如今又見其精美栩栩,仍不禁贊嘆掌門御水之妙,作畫造詣之高。
圖成山水,掌門探手一指圖中城鎮(zhèn),曰:“此乃乾合。”;又一指以西處立有十二通天長柱的高臺,曰:“此乃十二分野臺?!?;罷,又指以北多山樹草木之處,曰:“此乃古槐密林,此次大會獵妖魄的場地?!?p> “鼎劍大會分兩個階段,其一階段,獵妖魄。所有允許參加鼎劍大會的門派皆可入場,單門派限六人,歷時十二個時辰,最終以魁首及以下共十二名進入第二階段,折劍問鼎?!?p> “咦……”七澤在一旁忖度著,揚了嘴角嘖嘖道:“玄皞老學(xué)究門派,倒是學(xué)會在獵妖上身體力行了?!?p> “獵妖比試初建不久,小輩們確實不知道。”掌門道,“自白皞神君與三桑妖主一戰(zhàn)后,妖域與天域便再無大規(guī)模交兵,此間千載,天域仙門層出疊現(xiàn)欣欣向榮。妖域安分守己隱世無爭。兩方相安無事,直到十年前的幽火之劫?!?p> 提到那場十年前的天域劫難,蘇木若有似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側(cè)肩將我擋在他的身后,我見他眼角眉梢落了少許的憐惜,一時間心頭五味陳雜,掌門似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攏了衣袍的袖子,繼續(xù)道。
“妖域暴亂,天域理當(dāng)派人鎮(zhèn)壓,千載安寧溫柔鄉(xiāng)里長大的門派,沒有多少經(jīng)受得起妖物肆虐,待妖主封印暴亂平息,大多數(shù)門派也已自損八百。故眾天域商議,每屆鼎劍大會都會選擇一處天域門派掌管的地界,十二甚者,再于十二分野臺折劍論道?!?p> “所以……若要登上十二分野臺逐鹿魁首‘劍伯’名號,需先在獵妖魄中躋身前十二……”七澤顧自點頭思忖,半晌又嬉笑著一個落雷似在耳邊乍出聲,道:“大伯!獵妖魄六人里,可算我一個?”
“門中弟子數(shù)你最熟妖性,自然少不了你?!闭崎T略略頷首,又轉(zhuǎn)向蘇木,笑道:“其余弟子皆由你安排,獵妖魄一事如此,全交給你了?!?p> 蘇木起身行一禮,答:“父親放心?!?p> 七澤亦難得恭敬行了一禮。
隨后,掌門細數(shù)了獵妖魄規(guī)矩中的繁枝細節(jié),靈石燈添了幾回,待窗外的寒鴉被當(dāng)空的月色驚了,落在窗扉上叩響窗欞,敲醒了昏昏欲睡的我,掌門才擺了手示在座各位回房休息。
“蘇木,你且留下,我們父子說些家常?!?p> 掌門單獨留了蘇木,并將我們遣散,出了門二師姐將我喚住,湊過來悄悄道:“掌門吩咐,說你辦事靈巧,想讓你再去問店家討些酒來,稍后送到西廂房,可別讓蘇木知道?!?p> “他老人家喝這么多不要緊嗎?”我懷疑地望著他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目站茐?,憂慮道。
“許久沒有與小輩閑話家常了,掌門想趁興致高漲想著多飲幾杯,你且去尋,我還要清點弟子安排明日的行程?!倍熃銖谋澈笸屏宋乙话眩呶胰檎崎T尋酒,我無奈,只得聳了肩,拖長音答應(yīng)著朝正廳堂挪過去。
路過回西廊撞見七澤在月色下孤零零地坐著,眉宇間憂愁生了根,目光沉沉亦不知有何所想。
我思忖著如何將他嚇得六魂無主,借此來揚一揚自己做長姐的威風(fēng),便躡手躡腳悄悄踱了步子到他身后,揮起手敲他的腦袋。他頭也不回,揚手擒住了我的手腕。
“阿……姐……”
我尷尬地咳嗽兩聲。
他將我的手松開,故作輕松地伸懶腰,又散漫地將身子靠在回廊柱子上,月色凄然濺了他一身寂寥,他本想堆了笑轉(zhuǎn)過眼來,可一彎嘴角,表情竟然比哭還要難看。
我長嘆道:“有心事?”
他不敢看我,眉目間涌起的悲涼如七月夜潮,眼中氤氳潮霧,不見燈火,而剎那月色落入眼中,便鋪開一片暮靄,他干巴巴笑了兩聲,道:“哈哈,不是什么大事,說出來反而會給阿姐添憂?!?p> “嘖,”我插腰,敲了他的腦袋,“可是為了小棠的事?”
“……”
他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扯了我的袖子緊攥在手里,額頭抵上我的肩膀,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阿姐,我……心里總是惴惴的……鼎劍大會在即……想到她……我實在靜不下心來?!?p> 聽他這般語氣,我的五臟六腑似一同揉碎了般絞痛,呼吸間心如刀割,迫不得已大口倒氣,卻再說不出話來。
我真的許久沒有見過七澤這般無助可憐?;秀遍g,我想起幼時在妖域,是我一直護著七澤,我替他在欺負他的眾妖面前出頭,又借我妖主的身份放任他“肆意妄為”,出了事也是我替他擔(dān)著,為此還挨了地北伯不少責(zé)罵??捎幕鹬俸?,就沒有人再這樣護著他了,那此后十年,他又是怎樣度過的?
我默然良久,揉了一把他的頭發(fā)。
“人非草木,終有悲喜,你心中惴惴,我又何嘗不是,你若覺得不安,就將蘇木告與你的計劃說來我聽聽,我從他那里問不出個所以然,正好能從你這兒聽些風(fēng)聲?!?p> 似猶豫許久,七澤發(fā)出聲響:“大師兄不讓說,尤其是阿姐你?!?p> “我?”我疑惑挑眉。
不過霎時,我便懂了蘇木的意思,他不想讓我知道后面的計劃,定是要在我所在意的人或事上做文章,他或怕我心軟,一時沖動亂了計劃,才對我如此避諱。細細想來,眼下能讓我大喜大悲的事不多,人到有兩個,一是七澤,二是玄皞門的大少爺。
七澤畢竟蘇木血親,我不覺得蘇木會讓他去送死,至于玄皞門的大少爺,我不想多管。
“也罷……不說便不說。蘇木一向重視靈渚門,他將奪回小棠的計劃放在門派鼎劍大會中,便是將你的事放在了與門派等同重要的位置上。大師兄向你全盤交代計劃,便是想讓你安心,相信他?!?p> 七澤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我知道……可我……還是安不下心來?!?p> “你還有我,阿澤,”我抬手撫了他的后背,肩膀?qū)掗?,脊骨分明,“阿澤,我知自己現(xiàn)在無力庇護你,可我承諾,待我一日回歸神木妖域,定許你們二人一片無憂樂土,到那時若你和小棠愿意,便脫離門派來我妖域生活,即便天域不允,我也會竭盡全力護得你們安好。”
卻不想,這一句話出,他攥我衣角更緊了?!鞍⒔恪彼茙е耷唬瑲庖艟d延,“阿姐……真好……”
聽到此處,我有些哽咽,看向明月隔著漾漾淚水,碎了滿眼的清明。我怕自己繃不住忽地淚灑當(dāng)場,催促七澤趕緊放我離開。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放我回去,我還得靠睡眠長身高……”
月夜凄凄,自西廂房向東過長廊,廊繞一清潭,潭畔青竹林立,出了一地的細筍。潭中的漣漪映著整個側(cè)廂房墻上如玉瓷冰裂,紋中二十四橋明月夜,橋邊紅藥綴滿枝。
我提了酒回到西廂房,遙見蘇木出門緩緩掩住門扉,目光在雕花上流了一轉(zhuǎn),陰沉了臉顧自沿著東回廊離開,在昏黃的石籠燭火里隱去了身影。
“這么大火氣?”我蹙了眉頭,無奈聳了肩,行到西廂房門口,敲了房門。
“掌門,酒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