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望了承淥許久,又嘆了口氣:
“我也算與你有緣,便指點(diǎn)你一二吧?!彼辶饲迳ぷ樱姵袦O依舊是副乖巧恭敬在外,桀驁不羈于內(nèi)的樣子,啞然一笑,輕聲道:
“你可見過蝙蝠?”
“見過。”
“知道它們怎么棲息么?”
“倒懸于樹或穴頂?!?p> “那你覺得,那副樣子之時(shí),對它們來說,哪邊是上,哪邊是下?”
承淥剛想回答,卻覺得這話中隱有深意,疑惑的望了老僧一眼,不敢回答。
“孺子可教也?!?p> 老僧贊嘆,接著說道:“若我們這一世,都只是如那蝙蝠一般,自出生,就掛在這大地之上茍活,那么對我們來說,哪邊是天,哪邊是海?”
承淥望著他那雙渾濁眼睛中一點(diǎn)精光忽現(xiàn),遲疑了許久,輕聲道:
“那,海便是天,天便是海??扇羧绱耍覀冊趺从植粫煊X萬物異狀,難道這一切,都是倒過來的?”
老僧撫掌大笑:“聰明,聰明?!?p> “我不懂?!?p> “我問你,若沒了光,還有顏色嗎?”
“沒了光,什么都瞧不見了,但萬物應(yīng)該都有顏色,不為我等所變?!?p> “若塞上耳,那還有聲音嗎?”
“耳孔封閉,那當(dāng)然沒了聲音,不,聲音還在,可我們聽不到?!?p> “你錯了?!崩仙沉怂谎?,有些高深莫測。
“我錯了?”
“是的,你錯了,因?yàn)檫@世上,本就沒有顏色,也沒有聲音。”
承淥思索這話許久,有些似懂非懂。
“我們之所以覺得世間萬物皆有顏色,只是因?yàn)橛腥私o了我們這雙眼睛,讓這雙眼睛由光折返,才送到我們這幅腦袋里解析,認(rèn)作了五彩繽紛?!?p> “那如果,不由這些路子相認(rèn)呢?!?p> “我便說你聰明,若是腦袋不再欺騙我們,那萬物本都是一片漆黑,沒了光,更無半分不同?!?p> “聲音也是如此?”
“你可知,若你到了那真空之間,即使有人在你身邊點(diǎn)上萬顆驚雷,你也聽不到半點(diǎn)動靜?”
“我沒法理解?!?p> “只因,這世界聲音,都是由氣息震動傳至我等耳內(nèi),再送入腦中,被當(dāng)做了聲音,若沒了傳播的介體,那聲音,自然也不存在了。”
“前輩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你不覺得這很精妙么,簡直是巧奪天工,有了這雙晶瑩之眼,我們能瞧見五彩繽紛,有了這雙聰慧之耳,我們能聽到萬物聲息?!?p> “然而,這一切,本都是不存在的?”
“是的,這一切,本都不存在,是因?yàn)槲覀冇辛诉@顆腦袋,它借眼耳,替我們編出來的?!?p> 老僧贊許的望了望這虔誠討教的書生,嘆了口氣:
“這造物之奇,能叫我們把一片漆黑寂靜的可怕天地,都當(dāng)做喧鬧繽紛的花花世界,那要讓你覺得上下顛倒而不自知,豈不更是容易至極?”
承淥楞了許久,才緩緩道:
“海便是天,天便是海?”
老僧點(diǎn)了點(diǎn)頭,指著頭頂補(bǔ)充道:
“這藍(lán)色的天,便是海,若有一天你境界足夠之高,能穿越那片藍(lán)色,便能穿越海底,看到那片無敵漆黑的深淵?!?p> 承淥茫然間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迷離:
“所以那些奇書怪志上的飛升,其實(shí)是一只有了足夠能力的蝙蝠,終于能脫開倒掛,離開這緊緊束縛著我們的大地?”
“那些東西,你倒不需理睬,多半都是扯的,什么飛升亂七八糟的,都是假的,只有活下去,才是真的。”
老僧嘆道:
“先前提到的那顆大星,便已到了垂垂暮年,他修為已到了生靈之極境,可始終還是只被束縛在這處的蝙蝠,個子長得再大,也只能循著生老病死,世間循環(huán)?!?p> “所以前輩的意思是?”
“所以他竭盡了一切辦法,都想破開這一切,去那深淵中,尋得活下去的辦法?!?p> “可,真有人能破開這束縛么?”
“這自然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但所謂萬世皆有法,若你靠近不了深淵,那,你也可以等深淵自己伸出手來,把身子輕輕迎上即可?!?p> 承淥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身上便覺得一陣毛骨悚然,遲疑了片刻才緩緩道:
“這,非常危險(xiǎn)?!?p> “都快死的人了,為了博那一線生機(jī),哪里還有什么危險(xiǎn)可言?”老僧嘆了口氣:“若我也到了那境界,自然也會像他一般,不管不顧的孤注一擲?!?p> 他搖了搖頭,笑道:“扯遠(yuǎn)了,孩子。我可還有事沒辦完,你準(zhǔn)備好了么?”
承淥細(xì)細(xì)望了望他一番,拍了拍衣衫,又是躬身一揖到底,姿勢一般無二,卻與先前有了些細(xì)微不同,清聲道:
“謝老師教誨?!?p> 老僧望著這書生終于帶上了幾分誠摯之意,含笑點(diǎn)頭,似忽然又想起了一事,冷不丁問道:
“你天分如此之高,又到了那境,那,有沒有見過鬼?”
承淥聞言渾身一震,再不敢抬起頭來。
老僧眼中有異彩閃現(xiàn),連聲問道:
“你也見到了那鬼是吧,我知道你見到了!那鬼長什么模樣,是女鬼吧,說給我聽聽可好?”
書生緩緩抬起身來,一副不置可否樣子,反問道:
“老師見過?”
“我當(dāng)然見過?!崩仙馈?p> “那時(shí)候,我年紀(jì)尚小,便對武道一竅通至百竅通,更鉆研那盲僧秘術(shù),晉了天位之巔,日常夜里,便時(shí)常會有一無名僧人在夢里身外尋我,教我些古怪心法,更與我說,他是那萬年前神拳之人創(chuàng)下盲僧秘術(shù)所效仿之人,我當(dāng)時(shí)有些不信,可那人行蹤實(shí)在詭異非人,修為更是高的不可思議,最后…”
“最后怎么了?”承淥追問道。
“別問了?!崩仙行鋈?
“你只需記得,那鬼是善,是惡,全在你一念之間,若沒萬分把握,離它越遠(yuǎn),越好?!?p> 他舒了舒臂,又望了望四處,有些遲疑:
“我這雙腿,長久未一起上陣,倒是積蓄了極大真元,等會斗起來,只怕剎那之間,會有巔峰時(shí)六成的修為,這鬧市之間,恐怕一旦施展,便要殃及池魚,損傷慘重了?!?p> 承淥輕聲道:?
“我覺得,你我未必定要一戰(zhàn)。”
“說什么胡話呢,東海人一言既出,怎能反悔,我此次本就立了誓言,不提你頭回去,自己,也不回去了?!崩仙㈨溃行┎恍?。
“世間總會有些牽掛,老師又怎么會在意這異邦大城百姓,還不是希望…”他說到此處不再言語,只輕輕瞥了眼躺在一邊的零。
老僧啞然,隨即笑了出來:
“沒曾想道,這一輩子差不多完了,倒遇到了個懂我的知己,可惜,可惜?!彼麌@了口氣,似實(shí)在覺得惋惜,低聲道:“那便都只用兩成真元,各憑本事吧?!?p> 承淥望了老僧許久,也不再多話,那柄細(xì)長之劍已悄然握在手中,凝了個起劍之姿。
老僧細(xì)細(xì)又望了那柄細(xì)劍許久,嘖嘖贊嘆之余,輕聲問道:
“我瞧你身形,便知道你不止修煉一門秘術(shù),在你所有秘術(shù)中,這術(shù),能排第幾?”
書生有些遲疑,片刻才回道:
“前三?!?p> “那便是第三了,無妨,無妨?!?p> 老僧哈哈一笑也不在意,猛然間神色一變,面色便在夜色中沉了下來,怒目揚(yáng)眉之處,一張臉猙獰可怖,宛如羅剎降世。
“孩子,我這一腳,有進(jìn)無退,有死無生?!崩仙喝坏?,有霸道之氣四溢。
“老師,我這一生,有進(jìn)無退,生死無顧?!背袦O微一頷首,凝神端劍,有衣衫無風(fēng)自舞。
“我倆,還真是同一類人啊?!崩仙笮χg猛喝一聲,便是一拳揮出,有白色氣勁極速轟向承淥。
承淥迎著這股剛烈拳風(fēng)不閃不避,只徐徐沉肩弓腿,那細(xì)劍橫握之處,瑩然有光華四射,罩住了全身上下。
“居然用這寶貴的無雙劍術(shù)第二式,只抵擋我這第一重拳勁,好,好,痛快,痛快?!?p> 老僧見承淥一出手便用了這秘術(shù)最不可輕施的一式,自然明白他身為斗道巔峰人物,不肯在秘術(shù)上占了自己這刺道秘術(shù)便宜,平白送了自己一招不談,更幾乎是敞開了門戶,邀自己近身一決生死。
那拳勁擊在承淥身上,只留下了個淡淡印記,老僧卻似在汪洋大海中尋到了那一點(diǎn)航標(biāo),整個身子如只鷂鷹一般撲向了書生,一只右腿此刻已經(jīng)運(yùn)足了真元,轟然之間氣息大振罡風(fēng)四起。
承淥望著他身子愈來愈近,那腿風(fēng)凌冽間已迫的自己呼吸不能,臉色卻是一黯。
他只輕輕將劍橫擺,老僧的身子,便如同湊上前去一般,直直撲在了那劍之上,有血紅一端噗的一聲,透背而出一尺有余,那只運(yùn)足了真元的右腳踢到了承淥面頰半寸之處,終于再不能進(jìn)一絲一毫,凝在那處。
“你是來尋死的?!?p> 書生目有哀色,望著這老僧再沒擺出那副惡羅漢的模樣,只含笑望著自己。
“總覺得這輩子沒做過,也再沒本事去做什么大事,又不能學(xué)那位至尊逆天改道,便早想著借著這次因頭,拿這條命做條引線,點(diǎn)燃這座大城。”
“那我怎么辦?!?p> “你便是那星星之火,可能瞬息后就被人一吹即滅,也可能化作紅蓮降世,燃盡這污穢天地?!?p> 老僧說話之間咳了一聲,生生咽下了一口鮮血:
“別傷我這好友。”
他死死盯著承淥的眼睛,勉力說道:
“把我沒活出來的樣子,好好給這世間看看。”
語畢,他似有些如釋重負(fù),雙手輕拂了正穿透自己身子的那柄細(xì)長寶劍,搖頭贊嘆了半聲,一張臉,整個身子微微一僵,再沒了半分動靜。
魎歌
玄幻武俠寫膩了,走進(jìn)科學(xué)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