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隅清靜
不多時,雙兒來尋我,她牽著我的手不住顫抖。正納悶平日她這時候應(yīng)該伺候在母親身邊,剛一進前廳,就見到跪在正中央的影月。我一愣,她的樣子憔悴不已,整個人瘦弱的好比枝頭搖搖欲墜的落葉,本能的就要撲到她身上,抬頭看見坐在上首,毫不掩飾怒氣的丞相。
謝丞相一手五指輕叩桌面,另一只手端著盞茶,那茶碗被他捏的咯吱響,神情似乎他手里恨不得捏著的就是眼前人的脖子。
母親本是一臉無所畏懼,可就在看見我之后眼神有一絲松動。雙兒立馬拉過我往曹媽身后挪了挪,誰知這個舉動居然激怒了丞相,他手中的茶盞當即砸向母親,他一手指向我,厲聲質(zhì)問地上的人:“是不是,連韶光也是他的骨血?”
杯子摔在地上的碎渣濺起,劃破了母親一側(cè)的臉頰,血立馬就流了出來。一直以來,哪怕面對他的無數(shù)次挑釁她總是習(xí)慣性的忍氣吞聲,可這次,她居然紅了眼,昂著頭,聲音莫名讓人一寒:“從始至終,你都沒有相信過我。”
丞相眼里迸射出的怒火要是有實體,能把一屋子都付之一炬。母親緩緩站了起來,竟一步步走向他,讓我有一剎那的晃神,這個女人有些陌生。
“裂冠毀冕,背義負恩,這么多年我愧對所有人,卻自認對你問心無愧,”她停在丞相身前,手指順著他領(lǐng)口的暗紋一路撫摸到胸口,突然換了一種陌生的語言,我腦中嗡嗡雜音卻能聽的懂她說的,“得魚忘筌,你做的真好,我只恨自己當初瞎了眼,居然愛的是你。”
丞相手握成拳緊緊盯著她,母親凄涼一笑,這才用了我們都能聽懂的話說道:“伏羲琴已碎,情緣既了,愿相爺信守承諾,給我一隅清靜就好?!?p> 我第一次在丞相眼里看到一絲如鯁在喉的痛惜,盡管如炸開的焰火,轉(zhuǎn)瞬即逝。我驚訝于他居然沒有暴怒而起,而是頹然仰靠在椅背上,聽不出喜怒:“希望你不要后悔?!?p> 母親頭也不回地抱著我回了浣溪院,沒有人阻攔,我扭頭看,我倆離去的方向,那個身影就坐在原處未動,直到在我眼里成了個模糊的黑點。
那一日,院門在母親身后緩緩關(guān)上,再未打開過。
此后,母親和我在這四方小院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的時間快的如流水,雖然出入限制自由,每天定時有人將衣食用品送來,卻也是生活無憂。唯一托丞相的福就是,那位高傲的嫡夫人也再沒來找過茬。那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漸漸變成了一個只有他們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母親每日教我讀書習(xí)字,練的累了倦了我干脆耍賴倒在她懷里:“娘親,為何依依要學(xué)這么多?”她摸著我的頭,眼里有說不出的東西:“以后娘不在了,你總要活下去的?!?p> 她溫柔地看著我,那眼神悠遠得透過我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最近天氣轉(zhuǎn)涼,母親貌似是受了寒,整日咳嗽不止,在我為她拍拍后背順順氣之后,她微微泛白的臉色才有些好轉(zhuǎn),握著我的手有些無力:“依依啊,你不是最喜歡聽娘講故事嗎,娘忽然想起還有個故事從來沒有講過?!?p> 她猛然用手帕捂住口鼻,一陣急促的咳喘,我喊了聲“雙兒”想讓她端杯水來,母親卻搖搖頭,開始她的故事:“很多年前,有一對師姐妹,小師妹開朗純真,雖然淘氣還經(jīng)常闖禍,可是師傅和師兄都很寵愛她。她們感情很好,好到在一個被窩同睡,就像娘和依依一樣。”
說到這,她微微一笑,點了點我的鼻子:“小師妹天資聰敏,學(xué)什么都又快又好,小的時候總是師姐指點她,等她們再大一些,總是小師妹背好心法口訣教師姐。為了讓師姐的功力長進,她偷了師傅的功法給她,自己卻背負責罰。”
“小師妹很傻,她以為所有的感情都是純粹的,卻沒想到她最信任的師姐卻為了心愛的男子構(gòu)害于她,她被忌妒沖昏了頭,在她練功的緊要關(guān)頭出手偷襲,害她走火入魔,最終形魂俱散?!敝v到這里,母親忽然落下淚來,問我,“你說,這個姐姐是不可原諒?”
我本咂摸著她的故事,她講到后面她她不分,讓我有些混亂,沒料到會被點名提問,一時有些蒙圈。
她摸摸我的臉,將我摟緊道:“她本是個毫無心機的孩子啊,她怎知人心險惡,哪怕是最親近的人都可能算計于她。她本該能無拘無束,拋開一切追尋想要的生活,可是為了師傅和師姐她還是回來了,最終落得如此下場?!?p> 我靠在她懷里,聽她說:“娘和你說這個故事,是要告訴你,生而為人應(yīng)該做自己喜歡的事,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倒不如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為自己而活?!?p> 我發(fā)現(xiàn),多年的相濡以沫我卻并不了解眼前這個女人,她聰慧不亞于男人,從容沉穩(wěn)亦淡薄,看似不爭卻有著獨立于這個時代女人的心性。
她柔弱的緊握著我的手指充滿力量和溫暖,日復(fù)一日的為我抄下她記憶中看過的那些書,供我學(xué)習(xí)與我討論。我也不再覺得浣溪院清冷,與母親和曹媽、雙兒相依為命,日子倒也快活。
很多年后回想起來,那段日子也是母親留給我最后的記憶,深刻到我能閉著眼就描摹出她的眉眼。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早走的遲,恨不得霸占著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母親的身體愈加羸弱,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強撐著一口氣。
她那張清麗脫俗的面容沒有太多苦楚,接過藥碗一瞬間的遲疑,又毫不遲疑地咽下。
我時常站在緊閉的院門口,隔著大門向外張望,心中無限向往,何時能走出這座牢籠。一回頭看見母親追隨著我的目光,她暖暖的笑著向我招手,我立刻換上一臉童真,撲進那個懷抱里。
曹媽壓低嗓音安慰著母親:“不妨事,大小姐從小就比別的孩子要成熟些。”
那日,我看見她將沾了血的手帕偷偷藏起來,若無其事地摸著我額前的小黃毛:“依依,你能叫一聲我的名字嗎?”
我茫然看著她。
她又露出那種悲天憫人的神色來,說出的話讓人摸不著頭腦:“沒有幾天了,該來的終歸會來,我怕你會忘了我?!?p> 我一時不忍,脫口而出:“影月?!?p> 在我重新投胎生而為人的第六年新年前夕,平淡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命運的安排總是出人意料,教人措手不及。
陳列展
焦明:古代神話中的五種神鳥之一,東方發(fā)明,南方焦明,西方鹔鹴,北方幽昌,中央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