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挽有些尷尬,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而且破爛不堪,讀書人總是要面子的,身上穿的還是江流兒的內(nèi)衣,這讓他面色有些不好,似乎有點害羞。江流兒喊他吃午飯,正午十分的雨總算小了些,帶來一點干爽的味道,一絲絲的陽光從厚厚的云層里面鉆出來,俏皮的把葉子上的水分蒸干,江流兒似乎知道了謝挽的尷尬,隨手從自己的行李里面扒出來一件自己在南山酒館穿的灰色長衫,扔給謝挽,想了想還是對他說了句:
“穿小心些,這衣服不是我的,一件長衫怕是不夠,等會你把你自己的衣服放在火爐上烤干,加在里面,倒也不至于冷?!?p> 謝挽顧不得多言,直直的套上干燥的衣服,鞋子放了兩個時辰也不是太濕,他踩上鞋子向屋外廚房的火爐邊走去,酒館不大,是真的不大。就像人們住的小院子,改成了一個小酒館,總之都是小。
廚房就在客房的旁邊,煙熏火燎是常事,好在海邊風(fēng)大,不是很濃的煙都熏不到江流兒,謝挽坐在火爐旁,還是有些哆嗦,那雙破舊的鞋子也是單靴,只有一層黑布,此時靠在火爐旁烤著,有些焦臭味。
謝挽笑了笑,他和掌柜的一樣是個清瘦的人,瘦的和竹竿一樣,一笑起來眼睛就瞇住了,像是一條縫。
“小哥真的是不好意思,剛剛忘了道謝,真是很感激啊,多少年沒人對我好過了,真的是感覺這世間尚有真情在?!?p> 謝挽烏拉烏拉的還要說一大堆,江流兒趕忙止住了他,聽的頭大,這般文縐縐的人江流兒還是第一次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面瑩瑩的問道:
“謝挽,你這么能咬文嚼字,怎么考取功名還落了榜,至于混的這般模樣,與別人說你是讀書人人家都不咋信?!?p> 老板在旁邊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臉上的肉都堆疊起來,但是突然就止住了,他想起來那幾家死了人的家庭還要十壇紅白祭酒,現(xiàn)在不送就晚了,跟江流兒道一聲告辭就轉(zhuǎn)身離開,倒也沒有讓江流兒看店什么的,只當(dāng)是隨便在這火爐房里烤火便是了。山間人淳樸,也很難有偷盜的事情發(fā)生,這也是為什么老板放心走路的原因。
謝挽的頭低了下去,雜亂的頭發(fā)隱約的看到深處有一個樹枝一樣的簪子,頭頂?shù)念^發(fā)已經(jīng)稀疏了起來,像是個中年的男人,可面容看起來竟比江流兒還要小幾分。
見謝挽不說話,江流兒知道這句話可能戳到謝挽的痛處了,便不再追問,又問了句:
“謝挽,你今年多大,看起來竟比我還要稚嫩些?!?p> 謝挽總算是抬起頭,眼神卻有些怯生生的感覺,一改之前話癆的本性只說了兩個字,道:
“二九。”
江流兒不解,繼續(xù)問道:
“是二九十八歲了,還是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
謝挽不說話,良久之后才冷不丁的冒出來一句:
“二十多少已經(jīng)沒有必要算的那么清楚了,我都不知道我流浪了多久,有沒有三年我算不清楚了,已經(jīng)忘記了?!?p> 江流兒看到謝挽已經(jīng)臟亂不堪,只有眼神像是一潭湖水,不過是一潭死水。
清瘦的身體讓人難免聯(lián)想到孩子,可他不說自己說什么生辰江流兒也不好妄加猜測。只好無奈的說道:
“行行行,沒事了,不問了不問了,少年就該有青云志,自做燕雀誰也救不了你,自命鴻鵠當(dāng)遠(yuǎn)航群山之外,那才是男兒該有的樣子?!?p> 謝挽呆呆的看著眼前旺盛的爐火不說話,江流兒有些發(fā)毛,他怕這爐火再大些謝挽會直接跳進去,雖說這樣的死法未免太草率了些,但江流兒總有這種感覺,剛剛是不是自己嘲笑他的意思太過明顯,這個玻璃心少年是不是承受不住了。
謝挽還是那副呆呆的樣子,目中無神,盯著火焰好久才眨一次眼睛,他突然對著江流兒望著,似乎在看什么遙不可及的東西,眼淚就順著眼眶奔涌而出,那么傷心的表情確實無聲的,淚水像是止不住一樣,卻也是無聲的,江流兒感覺自己像是再看一場木偶戲,木偶的悲歡離合只有兩個扣子來表示。
“你要是喜歡哭的話,就當(dāng)我沒沒有認(rèn)識過你這個人,男兒一淚萬金不換,你這算是什么東西?!?p> 江流兒確實不喜歡哭哭啼啼的男人,像是娘炮一樣,甚至令人作嘔。
更加令他驚奇的是,他在說完這句話之后,謝挽的淚水竟然突然的止住了,想是個可以開關(guān)的閥門一般,再用袖子抹一抹臉上的淚水和鼻涕,猛吸一口氣,把鼻涕甩到火爐里,騰起一片蒸汽和難聞的味道。
“小哥,并非生來性格孱弱,只不過有感而發(fā),思如泉涌,淚如潰堤?!?p> 江流兒一陣頭疼,之前與他說過不要這么咬文嚼字的,江流兒聽著頭大,現(xiàn)在又開始了,謝挽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慌忙改口,臉上帶著歉意道:
“我本是北山謝家沖人士,那謝家沖原名就叫謝家冢,從前是個王權(quán)貴族的墳冢,看墓人繁衍了百年人就逐漸多了起來,嫌那個冢字不吉利,就擅自改了個沖字。小的家是村子里最窮苦的一家,窮苦的沒有理由,有了我以后就更加苦難,平日也多靠鄰里接濟,才能勉強度日。村里的孩子們都壯碩,唯我一人清瘦不堪,像是個野草一般任人搖擺?!?p> 謝挽嘆了口氣,默默地走到屋里,從自己的行李里面掏出來一個長柄的容器,僅有小兒拳頭大小,他朝著江流兒揚了揚說道:
“煙斗,小哥有見過嗎?”
江流兒并不認(rèn)得這種容器,像是木柄的,雕工卻并不精美,甚至有些粗制濫造的味道,謝挽把煙斗在火爐上磕了磕,掉落出來一些已經(jīng)成為灰燼的煙絲,似乎是被雨淋濕了,煙絲已經(jīng)潮濕。謝挽用手扣出剩下的灰燼,又填充了一些干燥的煙絲,在爐火上揚了一下,煙絲就被點燃,謝挽猛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加上嗆鼻子的煙辣味讓他咳嗽的快要把肺都吐出來,但是剛剛緩和下來,就又吸了一口,幾次往復(fù),謝挽便只剩下享受的表情。
江流兒沒有見過抽煙斗的人,更加不知道他這是在干什么,只覺得這從他嘴里跑出來的味道十分的嗆鼻子,像是被淋濕的柴火在鍋里被大火燃燒散出來的濕煙。
但是看到謝挽這么享受的表情,又忍不住好奇,礙于自己的臉面,卻還不好問,這該死的謝挽也不知道察言觀色一番,好歹注意一下自己恩人的神情吧!
煙斗里的煙絲似乎幾分鐘就被吸了個一干二凈,只留下了一些煙灰,謝挽好像也感覺到了什么不對,便沒有繼續(xù)填充煙絲,不再繼續(xù)吞云吐霧。
他靠在廚房的柴火堆上,離著爐火不遠(yuǎn)的距離,還是那樣呆呆的看著爐火繼續(xù)說道:
“家里爹死了,娘去了,留我一人,只能去試試科舉考試,奈何,奈何。撞了個富貴人家,讓我連外省的鄉(xiāng)試都未曾過去,富貴人家掌著窮人的生死真正不是胡亂吹造的。”
江流兒疑惑的問道:
“這怎么說?”
原來謝挽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了不熟悉的外省進行鄉(xiāng)試,怎料到鄉(xiāng)試前的集會上面,謝挽沒有見過這么熱鬧的場景?;艁y之中沖撞了個富家子弟,那肥豬嘴上說著滿不在乎,暗地里卻差使人將謝挽給收拾了一頓,還將他身上的錢財全都搶了個遍。但謝挽不在乎,他覺得他還有明天的考試,今日餓一些又何妨,明日不一樣是狀元郎。直到第二天謝挽去鄉(xiāng)試的堂院里,才被人攔下告知鄉(xiāng)試的資格被取消,因為沖撞了當(dāng)今縣老太爺?shù)纳贍?,那公子脾氣大的很,但表面卻是個笑面虎,只會暗箭傷人,所以今天謝挽的資格也被一并取消了。
謝挽說完并沒有剛剛那樣淚流滿面的樣子,反而是嘴角輕蔑的笑著,不羈的表情反倒給他清瘦的臉上徒增了些英俊,讓他臟亂的臉上有了些光彩。
“只是道命運不公,將我生在那無作為的家里,只怪我無能,不能以己之力,讓天下寒門學(xué)子不受冤屈,只怪我太無能啊!”
謝挽的嘆息一聲比一聲沉重,煙絲被無意間添加完備,在火上一燒便化作腹內(nèi)煙云,吞吐出來的就是無奈。
謝挽總是自嘲的笑,江流兒看得出來,這是自嘲,就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似乎在謝挽的眼里,經(jīng)歷過幾次失敗的他就已經(jīng)是天也救不了的人了。
“謝挽,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嘛,還年輕,有什么好放棄的,不行跟著我闖江湖好了,咱倆都是孤苦伶仃的人,這漫漫江湖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p> 江流兒實在是不忍心讓這個渾身都是傷悲的人獨自在江湖上活下去,他可能如同山野里受傷的梅花鹿,缺了腿一個人活了數(shù)日,但狼群總會到來,那一日這頭梅花鹿就會死去,世間再也找不到它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