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走后,李天勤隨采薇上到三樓,來到偏廳門口,一陣柔和的琴音傳了出來。采薇輕輕推開門,將李天勤讓了進(jìn)去。偏廳不大,用珠簾隔成了兩部分,李師師和采蘩正在里面撫琴。聽到腳步聲,李師師按住琴弦,朗聲說道:“還請公子在外頭少坐,在下有幾個(gè)問題想請教?!?p> “請講!”李天勤邊說邊找了張凳子坐下,采薇走過去,給他倒了杯茶。
“敢問公子貴姓?”李師師道。
“和小姐同姓?!崩钐烨诘?。
“敢問李公子,第一個(gè)問題的答案還記得么?”李師師問道。
李天勤明白她怕自己冒充,笑道:“金絲籠中雀,凄然念舊林。”
李師師聞言一怔,愣了片刻道:“我們所湊皆為歡快之曲,公子何以聽出此意?”
李天勤道:“王維詩云:‘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叵牍枢l(xiāng)歡快事,正是游子斷腸時(shí)。二位姑娘彈奏第一曲采茶姑娘時(shí),按理說,小姐已經(jīng)聽過多遍,本應(yīng)該感觸無多,可我見小姐聽得如癡如醉,定是沉靜在往事之中,第二曲雨中曲亦是如此。第三曲時(shí),小姐可謂欲將心事付瑤琴,小姐好比鳳凰,高高在上,卻亦有身陷樊籠,不得歸鄉(xiāng)之苦?!?p> 李師師半晌沒有說話,熱淚打濕了眼眶。沉默了許久,李師師又問:“那第二題的答案呢?”
“仗劍攜酒,縱情江湖?!崩钐烨诖鸬健?p> “聽聲音公子年紀(jì)不大,怎會有如此想法?為何不想著苦練技藝,做一個(gè)文武雙全,出將入相之人呢?”李師師問道。
李天勤笑了笑,答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富貴也好,貧賤也罷,都不過匆匆數(shù)十年,又何必強(qiáng)求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呢?我生性喜好無拘無束,最向往的就是仗劍攜酒、縱情江湖的生活,既可以游目暢懷,又能增長見聞。杜甫有詩贊李白‘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是何等的灑脫與豪邁!”
“公子年紀(jì)輕輕,竟有此等不落俗套的想法,難得!”李師師看了一眼李天勤寫著答案的信箋,看到第三個(gè)問題的回答,輕聲念道:“生命誠可貴,情愛價(jià)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公子竟然將自由看得比生命還重?”李師師驚奇地問。
“是的,不自由,毋寧死。不僅是人,世間萬物都有其自由。如晉人郭象注解莊子的‘逍遙’,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dāng)其分。魚游大海、鷹擊長空、馬騁草原,這些都是自由。而我的自由更簡單,不做他人強(qiáng)迫之事,亦不強(qiáng)迫他人做任何事。”李天勤鄭重地答道。
“公子放浪不羈,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著實(shí)讓人羨慕!唉,師師卻正如公子所言,好似籠中鳥,雖錦衣玉食,卻無半分自由?!崩顜煄焽@道。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小姐既然思念故土,何不衣錦還鄉(xiāng)呢?”李天勤道。
“唉,故鄉(xiāng)!”李師師嘆道,“三歲那年,我被人拐至京城,賣到了青樓。當(dāng)時(shí)年幼,如今又過去這么多年,根本記不清家在何處,父母是誰。只依稀記得家鄉(xiāng)的茶園,還有那牧童的笛聲。再說鴇母將我養(yǎng)大,教我琴棋書畫,還指著我為她賺錢,豈會放走我這棵搖錢樹?”李師師神色慘然,兩行清淚滑過白凈的臉龐,滴在羅裳之上。
“唉!”李天勤也嘆了一聲。心道短短幾個(gè)時(shí)辰,李師師只怕斂財(cái)已過萬兩,這樣的搖錢樹任誰也不會放走。李天勤抽出腰間銅笛,略加思索便吹奏起之前李師師她們演奏的雨中曲。李師師先是一驚,隨即面有喜色,她輕撫瑤琴,和著李天勤的曲調(diào)。
一曲終了,李師師道:“公子用的是銅笛吧,聲音比普通笛子更加鏗將有力?!?p> “是的。小姐好耳力,單單聽我笛音便知是銅笛?!崩钐烨谫澋馈?p> “公子謬贊!并不是師師耳力過人,只因曾見故人也用銅笛,音色與公子的近乎相同?!崩顜煄煹?。
李天勤聞言一驚,心想自己這銅笛是當(dāng)年于師公定做的,一共三支,音色奇特。她方才說故人也有一支這樣的銅笛,那人莫非是我?guī)煿??想到這李天勤激動的問:“那故人可是姓于?”
李師師吃了一驚,正欲答話。李天勤又問道:“可是名叫鎮(zhèn)遠(yuǎn)?”
李師師大吃一驚,問道:“你怎么知道的?”李天勤說清楚了事情原委,李師師恍然大悟,高興地說:“真是緣分啊,想不到公子竟是于公的徒孫?”
“小姐可知師公的行蹤?家父找尋多年,一直毫無音信?!崩钐烨诘?。
“四年前,我與于公在京城偶遇,曾探討過音律方面的事,待了三日他便走了。他說有生之年要踏遍神州大地,沒有時(shí)間逗留太久?!崩顜煄煹馈?p> “唉,一直聽父親講師公的事,可惜長這么大竟然連一面都沒見過!”李天勤嘆道。
“有緣自會相見,公子不必懊惱?!崩顜煄燁D了下說,“原諒師師的失禮,公子快請里面坐?!?p> 采薇聞言,立刻起身,將李天勤請到了里面。
李師師已經(jīng)換去華服,穿著一身米白色的薄衫;頭上鳳冠也已摘去,左右對稱的插著兩支金釵。李天勤定眼瞧去,見李師師膚色白皙,如同羊脂白玉;額下兩彎小山眉,一雙含情目,目光迷離而深邃,如清晨的薄霧,又像幽深的潭水。
見李天勤盯著自己看,李師師也不惱,她微微一笑,道:“公子請坐!”
李天勤自知失禮,笑了笑,說道:“怪不得之前姑娘要帶上面紗還要躲在紗簾中演奏,原來是為我們好啊。”
李師師笑道:“此話怎講?”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慊ㄈ菰旅?,好似天女下凡,試問哪個(gè)男人能不心動?與其讓我們這些男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還不如索性不讓我們看到你的容貌?!崩钐烨谛Φ?。
李師師也笑了,柔聲說道:“公子容貌氣質(zhì)和于公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口甜舌滑,好沒正經(jīng)?!?p> 李天勤撓頭笑了笑,沒有接話。
“采繁,去叫他們把菜端上來吧,李公子應(yīng)該餓了。”李師師吩咐道。采繁應(yīng)了一聲出去了。不一會,六碟精致的菜肴端上了桌。
“沒有酒么?”李天勤問道。
“怎么會沒有酒?不過公子乃高雅脫俗之人,豈能用普通的酒水招待。采薇,將酒拿過來吧。”李師師道。
采薇小心翼翼地端來一個(gè)水晶瓶,瓶中是暗紅色的酒。將瓶子放到桌上,采繁趕緊拿過來兩只翠綠的夜光杯,往每只杯子里倒了小半杯酒。
“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酒可是葡萄酒?”李天勤驚喜地問道。
李師師笑道:“公子確實(shí)見多識廣,此乃十年陳釀的西域葡萄酒?!?p> “妙哉,妙哉!感謝小姐的美酒,來我敬你一杯。”李天勤說著舉杯一飲而盡,李師師右手執(zhí)杯,左臂長袖擋在外面,也喝了一口。
“好酒,好酒!”李天勤贊不絕口,“昔日我也喝過葡萄酒,但卻有一股苦澀之味,而此酒醇美香甜,毫無半分苦澀之氣,當(dāng)真難得?!?p> “你之前喝的定是新釀之酒,酒中葡萄的苦澀之氣尚未完全分解?!崩顜煄煹?。
二人就這樣邊喝邊聊,越喝越盡興、越聊越投機(jī),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約莫半個(gè)多時(shí)辰之后,酒都喝完了。葡萄酒入口香甜,卻有后勁,李天勤已有三分醉意,而李師師更是雙頰發(fā)燙、臉上升起了火燒云。
兩人都不說話,時(shí)不時(shí)地四目相對,莞爾一笑。
快樂總是短暫的,分別的時(shí)刻到了。李師師必須趕回京城,因?yàn)槊魈焱砩侠哮d安排了重要的活動,都是達(dá)官貴人,萬萬不能爽約。她本應(yīng)該早就出發(fā)了的,只是因?yàn)槔钐烨诓诺R了這許久。
“今日能結(jié)識公子,實(shí)乃三生有幸!他日相逢,定要與公子再暢飲一番?!崩顜煄熍R別前說道。
“一定,一定!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相信不久就能再睹小姐芳容,還請多多珍重!”
“公子珍重!”李師師說完這句就上了鳳輦。馬車一溜煙跑得老遠(yuǎn),只留下李天勤呆呆地立在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