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里的筆一撂,一手支著下巴,扭頭看向窗外。那一張花梨木榻三面鐫著云紋,以回紋上下相夾,扶手兩側(cè)嵌了兩塊實(shí)心板子,雕的春景與秋景對應(yīng),靠背處中央的位置也是兩塊板子,但雕的夏景與冬景。
騰出來的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fù)冈谠萍y回旋處,若有所思。
窗外一株丁香老樹,在空濛濕潤的水氣里,綽約地綻放著。
雨色與丁香最宜。
愁腸豈異丁香結(jié)?
她讀書不多,但也知道,丁香常用來喻愁,說那千萬種愁緒,偏結(jié)一處,舒展不開,擰擰巴巴地揪成團(tuán),墜在心里。
雨天最適合發(fā)愁。
從前在書上讀到的那句“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恰活靈活現(xiàn)起來,帶著飄濛的雨水和丁香的憂愁,潑了她一頭一臉。
青棠見雨勢轉(zhuǎn)大,要進(jìn)來關(guān)窗,被顧靈芷攔下了。
丁香遇雨,愁上添愁,愈發(fā)將那一點(diǎn)郁結(jié)的愁緒沿著朦朦水汽,一同氤氳開去。
愁腸百轉(zhuǎn),郁結(jié)難舒。
雨色點(diǎn)染里,枝頭的淡紫團(tuán)花忽深忽淺,濃淡得毫無章法,像好好的一副畫卷偏被誰的淚打濕了一般,這里斑駁,那里模糊。
她嘆了口氣,將案幾上放著的那張紙扯下來,團(tuán)成一團(tuán),拋給了青棠,囑咐她幫自己燒掉,省得回頭顧嘉喬或者她父親到房間來時,不留神瞧見了,要生出許多疑心來。
顧靈芷一面揉著腦袋,一面順勢往榻上一躺。
一躺下來,那安神香的味道一個勁地往鼻子里鉆,撓得她連腦袋帶人都迷糊起來,昏昏沉沉睡去了也不自知。
依稀是夢里,聽得雨聲綿綿,點(diǎn)滴敲打在窗欞上,偶爾有幾滴被風(fēng)吹得越過窗欞,砸落在她輕輕搭在花梨木榻邊緣的手背上。再被風(fēng)一吹,涼涼的,還有點(diǎn)撓人。
雨聲漸轉(zhuǎn)滴答,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聲調(diào),又恍似水聲,叮咚地敲打在石頭上。
只是,背景聲有點(diǎn)亂。
鈍而沉的琴音,夾在模糊的水聲里,一跳一跳地往人耳朵里蹦跶。她下意識揉了揉耳朵,那聲音卻越發(fā)清晰了。
一個個音符歪七扭八的,像是故意要給人找麻煩。
她氣不過,循著聲音找去。
在一片水幕前,她找到了聲音的源頭。
那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身側(cè)兩三丈遠(yuǎn)的地方,是飛流直下的瀑布。日光明媚,飛濺的水珠如流星,閃著耀眼的光芒,劃過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仿佛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一般,一個個溫順乖巧地蹦跶進(jìn)了瀑布前的深潭里。
泛起的點(diǎn)點(diǎn)漣漪,轉(zhuǎn)瞬即逝。
坐在石頭上的那人,目光隔著水霧朝她看來。
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倒覺得自己愣愣地站在那,被他看了個透。
那一把瑤琴被他斜斜抱住,右手五指百無聊賴地掠過琴弦,慵懶散漫。
姿勢看著不錯,可是琴弦上出來的聲音比畫面要糟糕一百倍。她從來沒有聽過那么難聽的琴音,饒是她這種不懂欣賞的人,也知道這個人完全是在亂彈琴。
“難聽。”
她聽見輕慢的聲音從自己身上發(fā)出。
雖然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他的聲音卻清晰地越過水霧傳來,“不難聽的話,怎么把你引來?”
emmm……
這人……
是在撩她嗎?
可是,這是什么破法子?
哪有他這個樣子來撩姑娘的?
要換作是她,得有一百種比這高明的法子。
她還想說什么,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她不是往前走,而是轉(zhuǎn)身往后走。
這時,她又仿佛脫離了那個軀殼,憑空生出一個靈魂來一般,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自己,不斷吶喊著:“回去,你給我回去,去看看那傻子到底長什么模樣。下次見著了,記得繞路走?!?p> 可“她”偏不聽她的指揮,自顧自地往外走去。
眼前人影一閃,她認(rèn)出了那把琴,上面還帶著水珠。
她視線順著琴身緩緩上移,正要移到那人臉上時,面前的一切忽地模糊起來,四周泛起圈圈波光。她伸手一摸,那冰涼的觸感,冷得她渾身一個激靈。
水色從四面八方漫過來,遮蓋了視線。
她動了動眼皮,睜開眼。環(huán)視四周一圈,確定自己從夢境回到了現(xiàn)實(shí)。而后,幾乎是下意識地,她伸手按在了腰側(cè)的胎記上。
果然,仿佛和夢中的景象感應(yīng)一般,胎記處火辣辣的。
她掀開衣服瞅了一眼,胎記沒有滲血,封印的花紋也沒有消退。她坐起身來,想著方才的夢境。
上輩子的事,看來真不是她不想就不會記起來,也不是她躲起來就能逃避過去的。
雖已至夜半,她卻沒了睡意。青棠端了一碗清粥并幾碟小菜來,她沒什么食欲,胡亂吃了幾口,便挪回床上躺著。
不知躺到什么時辰,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昨日微雨,今日卻放了晴,但叫醒顧靈芷的,不是窗外明媚的天光,而是前院的喧鬧聲。
顧靈芷睡醒惺忪,努力抬起眼皮瞅了一眼,身體下意識地挪了一下,只抬高了半寸就頹然落下,妥協(xié)地窩回床鋪里。
“青棠。”
顧靈芷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帶著睡意地喊了一嗓子,便見那嬌柔的身姿一閃,緩緩挑開了半扇床簾,給她比劃著手勢。
“府門外來了位李姑娘,說要找顧二公子。”
她笑了一聲,“我們府上哪里有什么二公子,”說完,翻身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橫豎就一個,顧大公子是他,顧二公子……”
一只小爪子搭在她右肩,輕輕敲了兩敲,緩緩掰過她身子。
青棠一貫冷靜,這時給她比手勢卻有些急。
顧靈芷懵了一陣,踹開被子,從床坐起來,“你說……”她看著青棠比劃的手勢,問道:“那姑娘叫如花?”
青棠猛地點(diǎn)點(diǎn)頭。
顧靈芷盤腿坐在床上,歪頭看著青棠繼續(xù)比劃。
“湖水……”
“船……”
“荷花……”
“吟詩……”
她揉了揉額頭,眉頭微皺,努力憑著這幾個關(guān)鍵詞在腦海中搜索著畫面。
這一年到頭,被她撩撥過的姑娘少說有幾十個,多了能往百位數(shù)上靠攏去。一時間,她真的想不起來,青棠說的到底的是哪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