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之水與胡公泉、渼泉、白沙泉匯積成陂,因陂水甘美,故稱渼陂。高岸環(huán)堤,水波蕩漾,千山萬壑,帆影掩映,如夢似幻,這些溢美之詞都是用來形容這座長安城東南的行勝。
陂水碧波千頃,在夕陽的映射下霞光萬道,云霞之下點綴著幾張白帆,鷗鷺盡情的遨游在浪花之間,享受著冬日來臨前的最后歡宴。
陂魚極其鮮美,民間多有傳聞官家準備設立渼陂尚食,專門收管陂魚,用來供給宮中食用,因而有許多漁民,因這一句傳言改換生計,破家舍業(yè),失了立足根本。
十月里不是游憩的好時節(jié),這處關中山水最佳的所在有些冷清,除了陂中幾點帆影,唯有岸上少數(shù)游人羈旅長堤。一隊行人煞是惹眼,先前是一位俊朗少年,手牽一匹高俊的黑馬,馬上坐著兩個美貌的女冠,其中帶著帷帽的豐腴女冠懷中抱了一個嬰孩。人都非常奇
后面跟著的大青騾子還馱著一個冷面女冠,堤上往來的游怪,甚至有人感嘆世風日下,道觀里的女冠動了凡心,讓這俊俏郎君一鍋端了,不過大體艷羨多過嗟嘆。
在堤壩的一處緩坡,幾人下馬停腳,聞天除去黑熾和蠢賊身上的零碎,用陂水為一馬一騾擦洗風塵。小女冠陸離坐在堤邊,天真可愛的她全沒有男女之防,輕輕挽起素色褶裙,露出蓮藕般雪白的小腿。
纖長的手指輕柔的剝掉圓頭鞋,將芊芊玉足濯入水中,柔嫩的小腳輕撩起水花,再重重砸落泛起一圈圈漣漪。煙波浩渺的陂水映襯著少女濯足的妙景,直惹得水上翱翔的鷗鷺都忘了爭食。
這小娘雖小,卻也生的十分嬌媚,柔嫩的蓮足瑩潤如玉,煞是惹人喜愛。聞天看得有些癡了,幻想著盈盈一握的滑膩,手中便不自覺地比劃出動作,只是手上不是那少女的纖妙凌波,而是黑熾的耳朵。
少女禁忌的玉足要輕柔撫握,可此時聞天手捏非人,自然動作不輕,黑熾吃痛之下,立時長嘶一聲,后蹄倒踢正中蠢賊的大青屁股,大青騾子痛的慘叫一聲,受了無妄之災的驢心馬皮畜牲,竟然如驢子一般嘔嘔嘶叫起來。
琥珀不知何時尋來一條陂魚,一邊享受美味,一邊幸災樂禍的瞧著它心中的幾個夯貨。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聞天跌坐在水中,陸離見狀開心的前仰后臥。
被沈姐姐抱在懷中的彗星不明所以,只知道傻乎乎地跟著大家哄笑。一切都那么美好和諧,就算烏云也遮不住日頭,些許陰雨也澆不息夢中的逸想。
沈姐姐沒笑,俏臉晦暗難明,仿佛已經(jīng)被時間桎梏,被世界疏離。聞天見此忙從水中站起,插著腰濕漉漉的望向翡翠般的碧波,假模假式的竟吟起詩來:“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裊窕沖融間。船舷暝戛云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p> “你讀過書,可知這是誰的樂府?”沈姐姐稍顯詫異的問道。
“姐姐瞧不起人,想來我聞家也曾是詩書傳家,后來因為種種變故,便改為刀馬立世啦!可代代不敢忘這讀書的種子!至于這樂府詩嘛,乃是那杜工部所作?!甭勌祛H為自得,手舞足蹈的賣弄著肚子里僅存的幾兩墨水。
“這首樂府所傳不廣,你身在西州從軍,又如何聽聞?”沈姐姐疑惑道,秀麗的眉毛皺成好看的弧度,讓聞天又是一陣陣的失神。
“昔年岑判官,在封帥幕下為官,長于小子廝混……啊,不是,長于小子以文會友,自然知這《渼陂行》為杜工部與岑家兄弟同游時有感而作。”聞天解釋自己與詩中人物的交集,好險說漏了嘴。
“小賊,定是去秦樓楚館以文會友吧?”沈姐姐難得嬌憨的調(diào)笑,惑人之中帶著些許迷人的清麗,巧笑嫣然之間仿佛云霧已經(jīng)吹散,世界重新聯(lián)結。
她接著問道:“你這聞姓,倒是真的聞所未聞,有何出處?”
“我家本姓聞人,出自洛州河南郡,后來我們這一支與祖家有些誤會,便改為單姓聞啦!”聞天有些遺憾的回道。
“噢,聞人,七郎倒與我有些鄉(xiāng)誼,我是吳興沈氏,聞人一姓始自吳興!”沈姐姐眉眼中透露著一絲驚喜。
“我就說嘛,我與姐姐是天定的姻……呃,緣分!”聞天順桿就爬,自然嘴里又沒有了什么方正的話。
“小賊,又胡說!”這話向來是由許姑姑來訓斥的,聞天未曾想自沈姐姐檀口而出,不覺又是一陣飄飄然。一旁的許姑姑將二人的對話聽在耳中,心中愕然萬分,她已多年未見那沈姐姐有這般顏色了。
“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沈姐姐將彗星遞給許姑姑,站起身子怔忪地望著水天的邊際,自顧自的輕輕吟了一句,背影的寂寥幾近融入那水波中的煙煴。
她轉過身,望著聞天笑道:“七郎,這《渼陂行》,我最愛此句!杜工部也是飄零人,詩以詠志,詩也寄情。你瞧這水天煙色,是天地造化,人生際遇也無外乎于此!”
“我不信造化,也不怕際遇,我安西男兒生來就是搏命!我父兄七人戰(zhàn)歿相州,這是搏,也是命,男兒自當熱血,不搏,當如無命!”聞天慨然道。
沈姐姐深深望著這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堅毅俊朗的少年壯士抒發(fā)壯懷激烈,總是能讓人熱血沸湯,尤其是女子,即使如她般曾經(jīng)滄海,勘破滾滾紅塵,還是說不出的悸動向往。
她微微輕嘆,從許姑姑手中又接過彗星,輕輕刮了刮小娘可愛的瓊鼻,讓陸離抱在懷里。轉身之間,衣袂飄飄,宛若驚鴻。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牌,那玉牌如琢如磨,潔白無瑕,她用手輕輕摩挲數(shù)下,將它遞給聞天,輕聲說道:“七郎,待要入募長安,便將此玉牌收下,他日若遇禍殃,便拿此牌示與雍王,定能救你無事!”
聞天知她不是尋常人,但見她贈予玉牌,知道已是離別之時,顧不得細思她與雍王是何關系,急忙問道:“姐姐,這是要趕小子走了,不若你等與我同赴長安,圣人賜了我田宅,可讓你們足食無憂,總比到那終南山中餐風露宿來的好!”
“浮生若夢,總有一別,若是他日有緣,總有相見!”沈姐姐淡然的回道。
“緣,這東西我不信,得強迫才有。就像吐蕃人、回紇人搶媳婦,搶到一個帳里,那就是長生天賜的緣分!”聞天的回答堅決而充滿了期翼。
“小賊,又胡說,我便賜你一道緣分,今日作別,我讓陸離隨你入長安!”沈姐姐嫣然一笑,回道望著陸離,滿眼的不舍。
“我不,我不要離開……師父!”陸離跪倒在地,抱著彗星潸然淚下,小彗星不知所以,也跟著嚎哭不止。
“癡兒,別說傻話,去長安便會尋得你父母,再說你看這小娃娃也得有個人照應,交予這猴兒,哪能讓人放心。我和許姑姑常落腳的地方你都熟悉,找到爺娘,再來尋我那不更好!”沈姐姐上前輕撫著少女的腦袋,幫她將散亂的發(fā)髻撩攏。
陸離知她心意已決,但眼淚仍如決堤的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聞天要將馬匹讓與沈姐姐和許姑姑,但她二人堅辭不受,想來黑熾名貴,需精料養(yǎng)活,跟她二人反倒徒生麻煩,便又牽來大青騾子,將這蠢賊硬塞給二人,蠢賊自是喜不自勝,開始搖頭晃腦的打著響鼻,得,得,得償所愿??!
夕陽染紅了陂水,茫茫前路,天意誰知,何必思量夢里天涯。
沈姐姐與許姑姑消失在巨大的金輪之中,聞天緊握著玉牌,余溫猶在,那溫熱久久縈繞在少年的心頭。他輕輕翻看,玉牌的正面雕著鳳舞九天,背面赫然寫著珍珠二字。
沈姐姐的身份已然昭然若揭,可他心里卻未強迫自己放下念想,天寶亂,山河破碎,家破人亡。多少悲歡離合,多少國仇家恨,短暫的相遇,短暫的情愫,也只能算是塵埃之末。
哭紅了眼,腫著眼泡仍抽泣難平的陸離,用手指戳了戳凝神遠眺的聞天,低聲說道:“你可要對我好,若是丟了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聞天知她在洛陽失散父母,與沈姐姐相依數(shù)年,此時要與自己共赴長安,前路未卜,自是心緒難平。他上前撫了撫陸離嬌柔的臉蛋,剛想出言撫慰,突然想,太好了,那礙眼的許姑姑一走,想咋輕薄,便咋輕薄……
“你將那二儀巾摘了,今日起去冠,重此再無女冠陸離,只有娘子陸離!”聞天一臉正經(jīng)的說道,樣子看上去有些好笑。
“為何娘子,小賊占人便宜,人家是小娘陸離,待字閨中呢。”陸離嘟著嘴先是疑惑,可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聞天撇撇嘴,幫她扯下二儀巾,拆開發(fā)髻。陸離的長發(fā)如瀑布一般垂下,柔順的像綢子一樣。女兒家嬌羞的模樣,讓人忍不住陣陣的悸動。
她將彗星塞給聞天,輕輕蹲在塘邊,取來梳篦,慢慢梳洗著黝黑光亮的長發(fā)。看美人梳頭,人生極樂之快事,此時聞天幾乎想跪拜倒地,感謝沈姐姐的恩賜。
夕陽金色的巨輪里,也有一對身影長身而立,靜靜望著湖邊的小兒女。沈珍珠,那個她想自此遺忘的名諱,必然會跟隨自己一生,如影隨形。
明皇出逃,因是世家出身,王妃崔氏便逃出升天,而她只得隨一眾偏支王孫勛戚陷入敵手。
洛陽收復,重遇俶王,可他身負家國,哪會在意一個區(qū)區(qū)側妃,結果再次陷入兵戈。
若不是蒙人相救,此時或許已被擄掠至大漠,成為胡虜之帳前玩物。
心已冷,齒仍寒,這紅塵俗世遍地都是囚人困心的掖幽庭,那萬壑千山處處都有負心人。想及那個安西少年,心中又不覺浮現(xiàn)暖意,那是個敢搏命的孩子,定是個敢為自己女人搏命的男子漢。
在他眼中,家國天下都是虛妄,唯有心心念念身邊物才是真。有那么一刻還真想與他同赴長安,可惜長安是永遠被封禁的桎梏。
就算沒有長安,那又怎樣,世人,她怕世人,也瞧不起世人,可又那么在乎世人。世人眼里,足矣做他母親的年紀,何必趟這場紅塵的亂呢。這小賊般的人她從未遇過,從王妃到囚犯,看盡了世態(tài)炎涼,如此這般的快樂,恐怕此生是獨有的記憶了。
眼中滴了一滴淚,心中燃起一把火,或許待到有緣日,哪怕是搶來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