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下起了大雨，暮雪等了一個時辰，雨勢卻絲毫不減，只得撐了把油紙傘出門，小心翼翼地走在廊沿之下。以她如今地位，本可以叫人隨侍，不過她不愿麻煩別人，總是作罷。
雨絲被風(fēng)吹斜，她雖然盡力抵擋，衣裳仍然難免被淋濕。到了王陽關(guān)那里，拿出秀女大選的名冊一看，果然也沒逃此厄運，雨水將字跡暈染模糊，有好幾處要緊的地方都辨認不出來了。
暮雪不好意思地沖王陽關(guān)笑了笑，道：“督公恕罪，實在是方才雨勢太大，才會鬧成這樣。不過上頭寫的什么，奴才都記得，這就下去重寫一份來?！?p> 她的頭發(fā)和衣裳都是濕了，紫色羽紗裙的裙擺上面還沾著雨水，看起來有些狼狽。王陽關(guān)眉頭不自覺地鎖了起來，道：“外頭雨這么大，你就非得挑這個時候出門？”
她身上濕漉漉的，本就冷得想哆嗦，他這責怪的口氣更讓她渾身一凜，趕緊跪下解釋道：“奴才不是成心給您添麻煩的，今日奴才還有旁的差事，再不出門怕是來不及了，這才出了差錯。您給奴才一刻鐘工夫，一定能寫完?！?p> 她會錯了他的意思，他也沒糾正她，嘆了口氣道：“算了，你起來吧?！?p> 暮雪站起身，正準備轉(zhuǎn)身出去，叫來三寶借副紙筆，王陽關(guān)卻從書桌后走了出來，攔住她道：“就在這寫，紙筆都有，省得麻煩?！?p> 暮雪急忙謝過，正準備去他書桌上寫字，卻聽見他冷冷地道：“你打算沾濕本座的書桌？”
她尷尬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王陽關(guān)走到門口，叫來三寶：“給她拿件干衣裳來?！?p> 三寶不一會就拿了件外套來，暗沉的藏青色，顯見是太監(jiān)的衣裳，他賠笑道：“奴才沒找著女裝，還請女史大人將就將就?！?p> 暮雪完全不介意這些，一邊披上，一邊道聲多謝，伏在案上便開始洋洋灑灑地抄寫起來。王陽關(guān)坐在邊上的一把圈椅上，喝著茶問她：“你還有什么旁的差事？”
“皇后娘娘循例要給新晉小主恩旨，奴才要去傳旨?！?p> 王陽關(guān)剛想說這不該當是她的差事，心思一轉(zhuǎn)，想到佩云，便明白她為何要去。雨聲喧嘩，寒意隔著窗紗透進來，他看見她似乎哆嗦了下，便起身去將簾子放了下來。
她抄寫得認真，全然未覺，只怕自己耽誤時間太長，故而不停加快手上的速度。睫毛低垂，蓋住了眸子，就算是穿著不倫不類的太監(jiān)衣裳，也顯得比平時格外嫻靜。
他書房里仍然散著蘭麝之香，她寫完擱下筆，猛吸了一口氣，頓覺暖香沁脾，不禁問道：“您這兒的香比皇后娘娘宮里的還要好聞，不知是哪里來的？”
“這是進貢的蘭麝，你是誰，也想用這個？”突然傳來一女子的聲音，嬌俏中帶著幾分不屑。
那女子挑簾進來，對王陽關(guān)嗔怪道：“你書房里什么時候竟有了女子？居然還讓她坐在你的位子上！”
宮里敢和督公這么說話的人可沒幾個，看來來頭不小，暮雪嚇得連忙從圈椅上站了起來。王陽關(guān)見是德馨公主，非但不惱，反而笑道：“公主怎么來了？”
德馨公主著了一身桃粉色的裙裝，膚色瑩白，笑起來時一派天真可愛，指著暮雪：“你許她來，不許我來？”
王陽關(guān)失笑：“別鬧，這么大的雨，你還是早些回去的好?！?p> 公主沒理他，轉(zhuǎn)身走到暮雪面前，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搖了搖頭道：“模樣倒是不錯，怎么穿得一身灰不溜秋，好沒意思?！?p> 暮雪聽她這么評論自己，不免覺得幼稚可笑，仍照規(guī)矩福了福身，與她見禮：“奴才暮雪見過公主?！?p> “暮雪？我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钡萝肮魍腥肓讼耄K于想了出來，興奮道，“你就是皇嫂那里的女官！是不是！”
暮雪點頭道是。德馨“哇”地感嘆一聲，繞著她走一圈，道：“皇嫂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還叫我向你學(xué)書，你果真有這么厲害嗎？”
暮雪謙遜道：“皇后娘娘謬贊而已，奴才愧不敢當?！?p> 德馨笑了笑，沒說什么，就轉(zhuǎn)過身去纏住王陽關(guān)，嘟著嘴道：“陽關(guān)哥哥——”
她一開口，王陽關(guān)就知道她想干嘛，連忙按住她的肩膀，無奈道：“別鬧了，我是去江南辦差的，一年半載才回得來?！?p> “哎呀，陽關(guān)哥哥，你就帶上我嘛，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钡萝皳u著王陽關(guān)的衣裳撒嬌，舉止頗為親昵，“我在宮里呆得無趣極了，聽說江南有好山好水，還有許多好吃的……”
公主磨破嘴皮，不停地朝王陽關(guān)撒嬌。王陽關(guān)也笑著哄她開心。
暮雪神色微微黯然，將方才抄寫完畢的名冊放在書桌上，淡淡道：“公主和督公慢聊，奴才先退下了?！?p> 說完她便離開，隱隱還能聽見身后他們的說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知何時起，雨勢小了許多，淅淅瀝瀝的，敲打在磚階之上，時不時地濺出幾個水花來。紫禁城被籠罩就在一片朦朧的雨霧中，雨霧遮住了暮雪的視線，看什么都灰蒙蒙的。
德馨天真無憂的臉龐不停地浮現(xiàn)在暮雪的腦海里，像一個美麗的幻夢，揮之不去。早就聽說她是受盡皇家寵愛的小公主，也難怪這般無拘無束，撒嬌任性。再看她今日與督公言語親昵，或許……
暮雪不禁自嘲一笑，以督公的條件來看，娶個公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那日相拒，或許也有這個緣故?？磥?，以后更應(yīng)與他保持距離，免得招人誤會。
雨滴沿著油紙傘沿向下滑落。夾道的另一端，王陽關(guān)遙遙地望著，那個青黑色的女子身影愈行愈遠。簇簇紫丁香被雨吹得七零八落，只余那香氣淡雅悠遠，結(jié)著郁結(jié)與愁緒。
德馨沒達成目的，正懊喪著，順著王陽關(guān)的目光看去，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問道：“你不帶我去，是不是要帶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