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答案

　　緊張的氣氛在拉文?加西亞的辦公室里蔓延著，何塞?羅德里格斯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雙手緊緊捂著面部，卻攔不住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陰郁之氣，和隱于其間的怒意。

　　“你說過按你的計劃來，揚就能留在阿爾科切特，但我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可能有些事情是我沒和你講清楚。”

　　略顯沉悶的聲音從何塞指縫中滲出，窗外陽光正盛，他的話卻帶著一股冰冷的意味：“揚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拖著這身病活下去唯一的理由。我答應(yīng)過他媽媽，我答應(yīng)過的，要讓他健康地長大…”

　　加西亞表情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該怎么和面前這個男人交談，但還是無奈地開了口：

　　“何塞，真的很抱歉，這次的事情…從我的角度看，確實是那幫上城區(qū)的小子下的黑手，可…可這種事是沒有證據(jù)的。有魯索那個家伙在，就算告到辛特拉主席那里，也會被圓成正常的身體沖撞吧，頂多當(dāng)作一個意外來處理。”

　　何塞搖了搖頭，揉揉因缺乏休息而發(fā)紅的眼睛，緩緩說道：“揚他還是記不太清那天的事，醫(yī)生說過，腦部被擊中的位置很危險，幸好沒有產(chǎn)生淤血，不然恢復(fù)可能會非常慢…唔，揚告訴過我，那天在擔(dān)架上，是你一直在幫他擋太陽，還在醫(yī)務(wù)室守了他半天，不管怎么樣，還是要謝謝你。”

　　加西亞驚愕了一下，回想片刻才開口道：“他說的肯定不是我，當(dāng)時我在彈壓那幫打起架來的小子，一直守在揚旁邊的…呃，是個一線隊的官員，給羅布森先生當(dāng)翻譯的，好像是叫…啊，對，穆里尼奧，應(yīng)該是他。”

　　“穆里尼奧？是他？我在球場碰見過他幾次…”

　　加西亞有些后怕地說道：“當(dāng)時他的反應(yīng)很快，上去就一把捉住了揚的舌頭，后來我才知道，昏迷之后舌頭會后墜，很可能堵塞氣管造成窒息，多虧他有經(jīng)驗?！?p>　　“那真的要好好謝謝他才行，等揚出院了我就去找他當(dāng)面道謝。對了，加西亞老師，揚這幾天在醫(yī)院，一直嚷嚷著小佩德沒來看他，他不會也被那些混蛋搞受傷了吧？”何塞面色和緩了一些，提起佩德尼奧，還是不無擔(dān)心地問道。

　　加西亞似乎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凝重，嘆了口氣說道：“揚當(dāng)時昏迷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看來送揚去醫(yī)院時也沒人告訴你…佩德尼奧那天看到揚被惡意犯規(guī)，他就打了達(dá)夫拉爾一拳，把鼻骨都打斷了，后來也被那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這幾天放假我去看過，他一直躲在宿舍不肯出來…”

　　何塞的表情也變得古怪了起來，盯著加西亞看了好久才說道：“你覺得沒有證據(jù)，連試著申訴都沒去試，原來是有個孩子在前面頂了缸。所以呢，他們的下作算無事發(fā)生，我兒子也能借勢留下，大家皆大歡喜是不是？”

　　加西亞聽出了何塞話語中尖刻的譏諷意義，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他想拍拍對方的肩膀卻又收回了手，神情苦澀地說道：“何塞，大家都是身不由己，門薩已經(jīng)放話出來了，佩德尼奧的事誰都不要管，上面有人會處理。但是不管怎么樣，他應(yīng)該都沒辦法再留在阿爾科切特基地了，這是事實…”

　　加西亞剛剛坐下，何塞就像觸電般聳身站起，叉著腰低著頭，欲言又止，又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然后他搖了搖頭，走向門口準(zhǔn)備離開，手摸上門把手的時候，何塞轉(zhuǎn)過了身：“加西亞教練，我不會怪你，我只是覺得，之前自己有句話說錯了?！?p>　　“一直在區(qū)分好壞的，不應(yīng)該只是孩子，這樣才對?！?p>　　何塞昂起頭，在走廊上快步走著，他走得虎虎生風(fēng)，潛于體內(nèi)如跗骨之蛆的病痛，此刻竟一點都看不出來。

　　……

　　皮埃爾?薩瓦爾多跟著魯索?塞薩爾，從阿爾科切特基地的生活區(qū)一路穿過，就到了低齡段學(xué)員的宿舍樓前。

　　他還記得帶著佩德尼奧第一次過來時，因為不知道找誰，只好拿著推薦信跑前跑后，折騰半天才辦好入學(xué)手續(xù)。

　　今天有青訓(xùn)基地的教練帶路，不用像無頭蒼蠅般亂轉(zhuǎn)悠了，再到此地的原因卻是要給兒子辦退學(xué)手續(xù)。

　　沒有肆意的海風(fēng)浸潤肺泡，沒有熟悉的吆喝與插科打諢，在這座歸屬于里斯本的衛(wèi)星城里待著，皮埃爾感到自己的胸中十分憋悶，如有塊壘郁結(jié)。

　　他想快快地離開這里，佩德尼奧也想離開這里。

　　但兩人卻沒有想到一起去…

　　看到皮埃爾進(jìn)來，佩德尼奧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喊了聲爸，對于一直在等待的他而言，這個結(jié)局由誰來宣判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佩德，我這次過來，你知道是因為什么。當(dāng)初你親口答應(yīng)過我，來到里斯本競技之后，把自己的脾氣好好收一收，不打架也不惹事…”皮埃爾看著消瘦了許多的兒子，強忍著復(fù)雜的情緒說道。

　　佩德尼奧卻出聲打斷了他的話：“爸，俱樂部的人給你說了些什么？”

　　皮埃爾皺了皺眉，他從西摩多家族的雷斯菲拉別墅出來就直接被送到了這邊，連給他打電話的保羅?門薩都沒見到。而這個魯索?塞薩爾教練，一路上和自己強調(diào)的都是阿爾科切特基地的紀(jì)律性，除了這些，他委實不知道兒子想問的是什么。

　　“佩德，不管怎么樣，是你把別人的鼻子打斷了，俱樂部怎么可能還把你留在這？”

　　佩德尼奧的身體在被子下蜷縮得更緊了些，他有些遲疑地問道：“所以，爸爸你也不愿意聽我解釋嗎？他們?nèi)肌麄兯腥硕疾豢下犖医忉尅?p>　　“我可以聽，我也相信你，兒子，但這件事的解釋…”皮埃爾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抽出了一張紙，遞給佩德尼奧，“并不能按你說的，或者其他人說的那么來?！?p>　　佩德尼奧接過那張寫滿字的紙，才看了不過三兩行，就憤怒地朝父親大喊了起來：“這是背叛！”

　　他望著信紙上優(yōu)雅的手寫花體字，那些字符如機械般標(biāo)準(zhǔn)完美，卻殘忍與冰冷到讓人不敢相認(rèn)。

　　高級墨水的香氣仍未揮發(fā)殆盡，或許是熏到了他被孤獨灼傷了幾日的眼睛，淚水“嗒——嗒”兩聲先后落在紙上。

　　那紙張也滿攜著富貴的力量，咸咸兩滴清淚打上去，都沒能洇出哪怕一點暈染的墨跡。

　　“這是赤裸裸的背叛啊，爸爸…”他輕聲呢喃著，如失了魂魄一般。

　　皮埃爾有些不忍，撫著兒子的臉頰欲言又止，大手摩挲之時十分輕緩，可指腹粗糙的倒刺暗疤并不會因此顯得更溫柔。

　　“佩德，爸爸道歉了，也求過了?？扇思艺f只有這樣，才會把暴力記錄給你從檔案里去掉，還能幫你進(jìn)到馬里迪莫的青訓(xùn)隊，馬德拉最好的球隊，你以前不是還說想要去那里踢球嗎？”

　　佩德尼奧哭泣著，痛苦地?fù)u晃著腦袋，突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迫地問著：“爸爸，我們賠錢可不可以，不光是賠錢，我的鼻子也讓他打斷行不行？”

　　說著說著，鼻涕也滴了下來，掛在那張信紙上，讓這個十歲的孩子看起來滑稽又異常悲傷。

　　皮埃爾慘然一笑：“爸爸從大胡子叔叔那借了錢，帶著七萬埃斯庫多來的，我以為應(yīng)該夠了?？赡莻€老管家后來把賬單拿給我看，里斯本圣帕梅拉醫(yī)院，四十一萬埃斯庫多，還只是矯正費用，呵呵…”

　　“佩德，你知道的，爸爸在海上的工資得看收成來。如果不是因為有那個球探先生的推薦信，十歲以下在這里學(xué)習(xí)足球的費用全免，只要交生活費，我是不會讓你到里斯本來的。你有弟弟和妹妹，爸爸媽媽還要帶著他們，別說是四十一萬，那七萬埃斯庫多，就要還好多年?！?p>　　“你慢慢長大了，有些話才能給你說，就算你能通過這次的考核，我們也打算讓你回家了，一邊上學(xué)一邊也能幫家里干點什么。而且有了里斯本競技的青訓(xùn)經(jīng)歷，其他球隊也更愿意要你，說不定就能直接簽培訓(xùn)合同…”

　　“佩德，這張紙都弄臟了，要不再抄一份吧，明天還要用…”

　　宿舍的房間里，只有這父子兩人，可即使是親情與家鄉(xiāng)的雙重溫暖，也不能把令人絕望的冰冷對話捂得更熱乎一些。

　　……

　　“羅德里格斯先生，你兒子的出院手續(xù)已經(jīng)辦理完成了，相關(guān)賬單會寄送到你填寫的地址。雖然已經(jīng)基本符合出院標(biāo)準(zhǔn)，但我們還是建議最近三至五天不要進(jìn)行過度的劇烈運動，如果仍有之前的癥狀，請趕快通知我們?！甭犕炅死械耐ㄖ稳x過工作人員，和揚一起走出了醫(yī)院。

　　U9梯隊將在明天舉行晨會公布考核總評，并且宣布升入U12梯隊的名單，揚很期待自己和佩德尼奧的成績，所以在前面走得極為歡快。

　　而今天和加西亞談話的內(nèi)容，何塞并沒有告訴揚，因為有一個抉擇，還在他心里醞釀著，他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好是壞，或者是對是錯。

　　他想著想著，揚在前面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何塞問道：

　　“爸爸，我現(xiàn)在站得直不直？醫(yī)生們之前給我做腦震蕩檢查時，就是這樣讓我測試平衡能力的。”

　　何塞走到了揚的身邊，也像他一樣雙手并在褲縫上肅立著，輕聲說道：“你站得特別直，特別好，現(xiàn)在你看看爸爸，看看是不是站得和你一樣直？”

　　“嗯，爸爸你也站得筆直筆直的?！?p>　　此刻兩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父子倆相視一笑，笑得諸般煩惱皆釋然。